《[FF7同人] 笨苹果》 第1章 [bg同人] 《(ff7同人)[ff7]笨苹果》作者:初之空【完结】 文案:我喜欢的人想成为英雄,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注定会成为一个怪物。 ……糟糕,就算变成怪物了我也还是好喜欢他。 ·文案暂定· 男主是杰内西斯 正文第三人称 狗血预警 本文又名《初恋变成了鸟人怎么办》《青梅竹马太熟了就是难搞》 娱乐之作,介于三次元还是很忙,本文更新随缘。大家的评论是我抽出时间更新的主要动力。 内容标签: 科幻 田园 青梅竹马 少年漫 正剧 主角:娜西塔 杰内西斯 配角:后期会黑化的国民男神 长相早熟的竹马二号 没栓绳的小狗 星球指定救世主的陆行鸟 很难搞的外星寄生物 银色精英会的h女士 ff7各路群演 其它:这次绝对要写个短篇 一句话简介:三角是最稳定的结构 立意:对付傲娇就是需要打直球 第1章 01 十岁那年,她决定要成为一个笨蛋。 那一年,英雄萨菲罗斯的名号还没有传遍世界各地。巴诺拉村只是世界地图上的一行小字,一不小心就会让人忽略过去。 和所有不起眼的村子一样,巴诺拉村的村民对自己的家乡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自豪感。如同那些孩子生得其貌不扬的父母一般,只要想到自己的宝贝不被世人喜爱,就巴不得将几倍的爱意都作为补偿倾注出去。 这份自豪感是好是坏暂且不提,若真要说巴诺拉村有什么值得吹嘘的事物,那便只有本地的特产——学名为白色巴诺拉的苹果树。 普通的苹果树一般秋天丰收,但这种树一年四季都有可能结果,连自己什么时候该成熟都不知道,显得稀里糊涂的,因此亲切地被村民们称呼为「笨苹果」。 明明有那么帅气的学名,结果却沦落到这种境地。她曾对此唏嘘不已,并借机悟出了一条真理:不管是怎样的伟人,荣归故里时估计都只是乡亲们记忆里的“狗蛋”。 她对自己的发现很满意,将这个真理分享给杰内西斯后,毫不意外地收获了一声嗤笑。 考虑到杰内西斯是巴诺拉村地主家的独子,他这个反应情有可原。 村里有很多狗蛋,但只有一个杰内西斯。巴诺拉村的第一架钢琴是他家的,第一台收音机是他家的,后来英雄萨菲罗斯的战绩被神罗铺天盖地宣传时,就连清早的第一份报纸,都最先出现在他家的台阶上。 非常方便杰内西斯追他的星。 但追星这件事先放到一边,现在是她在回忆自己的过去。虽然对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萨菲罗斯的光荣事迹是那段岁月最鲜明的记忆。对于她来说,那些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日常,曾经却是她世界的全部。 既不富裕也不贫穷的村落,常年被茂盛的绿意包围。她记忆里的盛夏仿佛永远不会结束,天空总是蓝得耀眼。弯弯的叶片被太阳晒得发烫,她穿过海浪般沙沙作响的野草。木质的风车缓缓转动,最气派的独栋建筑就矗立在不远处的道路尽头。 那条路她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从她家到杰内西斯家的距离,走路的时间正好够她啃完一个苹果。 杰内西斯的房间位于二楼,是朝向最好的房间,窗外就是一棵苹果树。但杰内西斯对她爬树这件事有阴影,因此每次她都是用苹果核扔他窗户作为暗号。 那些年,被她这么扔过的苹果核不计其数。如果那些苹果核都被种进土里,自由生长,迟早有一天,杰内西斯窗外会被那些郁郁葱葱的苹果树淹没。 就像童话里被荆棘困在城堡里的公主一样。 想到这里,她严肃地对杰内西斯说,到了那个时候,她会去救他的,披荆斩棘……啊不是,斩苹果树,然后爬到二楼去救他。 一般来说,这种时候杰内西斯都是懒得回答她的,但她的异想天开可能戳中了哪个隐藏的槽点,杰内西斯无语地看了她许久,说:“罪魁祸首不就是你吗。” “但如果你每天都能早点起来的话,我也不会需要天天拿苹果核敲你窗户。”她认真地指出这点。 杰内西斯有一双非常漂亮的蓝眼睛,微微睁圆时,会让他看起来像只有点惊诧的、被人冒犯到的猫。 整个巴诺拉村,除了杰内西斯以外,只有安吉尔和他的母亲吉利安有这么漂亮的蓝眼睛。 可惜这种表情并不常见,那点惊诧很快就会被他藏起来。杰内西斯从鼻子里出气,高傲地撇过脸不理她了。于是她只好欣赏他的侧脸,特别是嘴巴抿着的弧度。 这种时候,总是安吉尔出来打圆场。 虽然是同龄人,如果说杰内西斯是地主家养尊处优的独生子,安吉尔明显就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典范。 安吉尔的父亲身体不太好,他从小就帮家里维持生计,按理说和杰内西斯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杰内西斯看不上村里的其他人,向来独来独往,却唯独对安吉尔抛出了友情的橄榄枝。 在身体素质方面,两人都远远甩下其他同龄人一大截。爬树的时候,玩游戏的时候,进行无聊的比赛的时候,到最后能和对方一较高下的,永远都只有彼此。 和其他人的距离本以为会随着年龄增长而缩小,结果却反而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日益明显。 第2章 杰内西斯从来不和村里的其他孩子一起玩,只和安吉尔凑在一起,似乎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在其他人认清现实、选择放弃时,只有她还孜孜不倦地追在两人身后,强行将两个人的友谊扩张成了三个人的圈子。 会被称呼为笨蛋,似乎也无可厚非。 但是当笨蛋有笨蛋的快乐。 她不会受伤,也不会气馁。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杰内西斯的,这件事她已经记不清了。 喜欢一个人就和入睡一样,你永远记不起自己睡着的瞬间。 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苹果树下睡觉。午后的微风静止不动,碎金般的光芒透过叶隙落到夕阳般的红发上,她差点就忘了她是来偷他家苹果的,但也只是差点忘记罢了。 巴诺拉村的孩子都知道,杰内西斯家的苹果树结的果子最甜。她觉得实践方能出真知,想要亲自验证一下,绝对不是她当时嘴馋想偷人苹果。 好不容易爬到枝头,树下传来某人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她手一抖,脚一滑。摔下去时,草叶飞舞,光影旋转,她好像听到了一声闷哼。预料中的疼痛久久没有传来,她睁开眼睛,刚好和身下之人对上视线。 他说她是苹果小偷,她说她不是。 他说她就是苹果小偷,她再次说她不是。 就是。不是。就是。不是。 他让她起来,她说你先保证你不会喊大人过来。 他哈地笑了一声:“如果我现在就喊呢?” 她果断捂住他的嘴,两人沉默对视。 蓝色的眼睛微微睁大,她用手掌盖住他的嘴巴,憋了好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苹果还没偷到,所以我不是。” 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松开手,转身拔腿就跑。 盛夏的风呼呼而来,她跳下山坡,越过沟渠。金色的光芒在碧绿的草叶上跳跃,像波光粼粼的大海一样。那天她一口气跑出了老远,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心脏都仿佛仍然在胸膛里砰砰直跳。 十四岁那年,她怀着同样砰砰直跳的心,笑哈哈地对杰内西斯说,追星那么辛苦,竞争者太多,如果他喜欢她的话,不会有任何情敌。 多么划算啊,她说。 十四岁那年,杰内西斯制作的巴诺拉苹果汁得了全国农产品比赛的一等奖。 那个时候,仿佛只要他付出努力,不管是什么都唾手可得。 对于村里的孩子来说,杰内西斯生来便是别人家的孩子。他长相出众、头脑优秀、家世也同样优越。从小到大,没有什么是杰内西斯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日月星辰都似乎触手可及。 和他同龄的萨菲罗斯在战场上声名鹊起,杰内西斯想要和英雄萨菲罗斯一样,出现在报纸的头条里。仿佛只要他这么做了,便能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英雄萨菲罗斯,那个年代是所有少年梦想的具现化。 「所有」也许有点夸张,但在巴诺拉村里,十个里面至少有九个将萨菲罗斯当成偶像崇拜。 那股追星的热潮席卷了世界各地,牢牢攫住了少年们的幻想。新闻报纸里铺天盖地都是萨菲罗斯的身影,她第一次在杰内西斯眼中看见那么亮的光。 巴诺拉村是个平凡无奇的村庄,唯一能够出口的只有苹果。父母是果农,孩子自然也会是果农,未来一眼就能看到尽头。 她喜欢巴诺拉村,喜欢这里湿热的盛夏,喜欢丰收的季节时苹果的芬芳。这里是她的家,是她关于童年所有美好回忆的地方。 但这个世界对杰内西斯来说太小了,对安吉尔来说也太小了。他们两个和其他人不一样,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 但所谓的笨蛋,就是要假装不知道这些事。 假装不知道杰内西斯获奖时表现的游刃有余,是他几个月拼命努力的成果。 假装不知道杰内西斯获奖后给萨菲罗斯写的那封信,注定不会收到回音。 所谓的笨蛋,就是要在聪明人懂得放弃时,依然假装什么都不懂地坚持下去。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参军后,只有安吉尔会定期写信回来。她开始关注报纸,关注收音机里的新闻。那些年她常常和杰内西斯的父母待在一起。安吉尔的母亲吉利安在失去丈夫后,俨然也成了这个大家庭的一员。 安吉尔会在信中提起杰内西斯的近况,他总说两人一切安好。他们在军队里适应得不错,说不定今年能请到年假,赶在年底前回来。 可随着两人在五台战争中崭露头角,兑现这个承诺的日期一拖再拖。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从3rd特种兵晋升成了2nd种兵,然后又从2nd特种兵变成了1st。 这是自神罗建立特种兵部门以来,第一次有人晋升到和那个大英雄萨菲罗斯相同的位置。 报纸中,杰内西斯的身影长高了。他不仅长高了,还打了耳洞,戴起了耳饰。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变时髦了,变得像城里人了。 但睨向镜头时,那个倨傲的表情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杰内西斯的房间里藏着一个盒子,盒子里装满了他当年收集的关于萨菲罗斯的报道。 她看那张报纸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没舍得将杰内西斯的照片剪下来。 叮咚一声,头顶响起广播。列车轻轻晃了一下,开始减速。 第3章 她从回忆中回过神,周围的车厢人满为患,她不得不将行李抱在怀里。里面装满了杰内西斯的父母和吉利安塞给她的伴手礼,还有她前不久收到的入职通知书。 ——「您已被科学部门录用,任职研究实习员岗位。欢迎您加入神罗!」 第2章 02 米德加是世界的首府,同时也是神罗总部的所在地。 大家都说,第一次到米德加很容易产生一种乡下人进城的感觉。她站在神罗总部一楼的大厅,周围人来人往,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城里人的鞋跟踩在上面发出干练的哒哒声,就像西装革履的模特在走t台一样。 猩红的帷幕从空中垂落,神罗公司的标识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展示在大厅中央。她的视线沿着中庭的墙壁一路往上。天花板高得让人目眩神迷。未来如果有宫廷,那些宫廷的大厅估计也大抵如此,是科技和古典美的结合。 她觉得这不是乡下人进城,是直接穿越了时空,穿越到了百年后的未来——米德加和其他地区的差异就是有如此之大。 靠近闸口时,她被大厅的安保人员拦了下来。 说是安保人员,其实就是从治安维持部队里调过来的士兵。那些人戴着奇怪而厚重的头盔,头盔将人的脸遮去了大半,搞得对方质问她时,她只能盯着对方一张一合的嘴巴。 “闲杂人等不可在此逗留。” ……出现了!她想象过的不耐烦的语气。 她来米德加之前,特意打听了不少乡下人在米德加被歧视的故事。 幸好她有提前做好攻略。真是完美的预判。她在心里夸了自己一句,随即挺起胸膛,耐心地和对方解释:“我不是闲杂人等,是即将入职的新员工。” 说着,她拿出背包里的入职信:“你看。” ……至于员工卡? 她没有收到那种东西。神罗寄到巴诺拉村的包裹,也许是因为收信地址过于寒酸,给她的入职材料里忘了附上关键的员工卡。 她这不是正打算去人事部报道顺便补办吗。 她向前一步,被那几个士兵拦住了去路。子弹上膛的声音传来,这还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被人拿枪口指着。 “规章制度就是规章制度。没有员工卡的人不得入内。” 她感觉自己像电影里的角色一样举起双手:“那些游客呢?” 西装革履的神罗职员和穿休闲服的普通市民,说实话还挺好辨认的。 为首的士兵嗤笑一声:“你预约了吗?” 参观神罗总部原来需要提前预约。 不过也是,这个地方安保措施这么严密,想来游客也不可能随便乱逛。 她虚心求教:“那我可以现在预约吗?” “不行!”那人明显不耐烦起来,“从哪来的回哪去,别打扰我们工作!” “……我这样的人,不就是你们的工作吗?” “你这个……!” 那人正要上前一步,她忽然睁大眼睛,视线越过那几个士兵的肩膀,落到沿着二楼平台的楼梯走下来的某个身影上。 “——杰内西斯!!” 整个大厅似乎静了一下。如同按下暂停键,周围的人齐齐转头朝她投来一瞥,然后循着她的视线看向大厅右侧的阶梯。 小时候——具体是什么原因她不记得了——也许是她又看了什么奇怪的童话书,童话里的公主向来命运多舛,总是会背上一点奇怪的诅咒。她非常严肃地对杰内西斯说,不管他以后变成了什么模样,她都会一眼认出他的。 就算他变成了黏糊糊、湿哒哒的蛞蝓,她也会一眼把他认出来。 因为就算变成了蛞蝓,杰内西斯也一定是最漂亮的那只蛞蝓。 至于安吉尔…… 她沉思了一下说,他可以用他的触角碰碰她的手指作为暗号。 这样的话,她就会知道哪只蛞蝓是安吉尔了。 杰内西斯抽了抽嘴角,说,为什么是蛞蝓? 因为蛞蝓像没有壳的蜗牛。每次看到那些软趴趴、没有壳的生物,她都会莫名为它们的命运担忧起来。 但是他们不用担心,因为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她非常认真地说,我养你们啊。 安吉尔朗声笑起来。 她让他先别笑,她可是非常严肃地在考虑这件事,甚至想得昨晚睡不着觉。而且重点不是蛞蝓,重点是他们应该先感动,再问问题。 静止的时间再次流动起来。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顿了一下,旋即迈开长腿朝大厅门口的方向走了过来。 她想,她小时候的眼光果然没错:就算变成了蛞蝓,在蛞蝓来蛞蝓往的大厅里,杰内西斯也一定是全场最靓的那只蛞蝓。 红色是最适合杰内西斯的颜色,让人联想到燃烧的火焰和坠落的夕阳。 就算是看杰内西斯不顺眼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傲慢的资本。 周围的人很快收回目光。不是因为不想让目光继续驻足,而是担心自己会被那美丽的锋芒灼伤。 那几名士兵回过头,语气了然地发出嘲笑:“你是粉丝?” 在五台战争中打响名号的杰内西斯和安吉尔,论名声和威望仅次于大英雄萨菲罗斯,在这个时代是不折不扣的名人。三人都各自拥有民间自发组织的粉丝会。 ……“民间”可能得打上一个问号就是了。 第4章 她无视那些嘲笑的视线——他们甚至把枪都放了下来——兴高采烈地朝杰内西斯挥起手。 他刚才绝对看到她了。 她喊他名字的时候,那一瞬间,杰内西斯分明露出了活见鬼的表情。 为首的士兵还想说些什么,忽然被同伴重重地捅了一下。他转过身,红发的1st站在自己身后,漫不经心地合上手里的诗集。 精装版的《loveless》,硬底绘金边的封面和书底,合拢的时候会发出啪的一声。 明明是很轻的声响,那几个士兵却像听到哨声的军犬一样瞬间站直了。 “长官。” 军队是等级制度非常森严的地方。 她好奇地从那几名士兵背后探出头。杰内西斯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他微微挑眉,慵懒地朝她的方向抬了抬下颌,言简意赅:“跟我过来。” 这次她一路畅通无阻。 有些人不需要带员工卡,刷脸就行。 跟在杰内西斯身后时,她能感受到不少隐晦打探的视线。直到电梯门合拢,那些人才遗憾不已地收回了目光。 ……杰内西斯出息了。 虽然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此刻她如同被巴诺拉村的乡亲们附体。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巴诺拉村全体的代表,对杰内西斯的功成名就,心里涌上无限的欣慰和自豪之情。 “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很难重新合上。 “你有好好吃饭吗?工作忙吗?晚上什么时候睡觉?早上会不会困?战场上危险吗?今年有时间回家吗?你每个月的工资够不够用?同事好相处吗?……” 她抬起头。曾经只比她高一点点的少年,她现在得抬起头才能看清楚他的样子了。 “你的身体还好吗?”她说,“这几年有出过异常吗?” 他的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是她最喜欢的、晴空般的碧蓝。 杰内西斯别开视线,轻啧一声:“……你怎么来了?” “因为我被录用了。” 杰内西斯的身影明显顿了一下。他估计以为她只是来米德加待几天,没想到她会常驻。 “你被录用了?”他忽然转过头,“哪个部门?” 她眨了一下眼睛。 “科学部门。” “……”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杰内西斯好像蹙了一下眉。但那点细微的表情变化,不熟悉他的人根本就不会捕捉到。 杰内西斯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她:“跟谁?” “荷兰德。” “……你怎么会忽然想进科学部门?”杰内西斯换上嘲弄的语气,“某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没睡醒?” 说得好像她决定走科研是人类的不幸一样。 她笑眯眯地说:“想知道?” “杰内西斯想知道?”她高兴地凑近了点,“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对科研感兴趣?” 她语气欣慰:“杰内西斯知道关心人了。” 然后和她想的一样,杰内西斯露出被她噎到的神情,果断放弃了这个话题。 电梯门及时打开,陌生而气派的楼层在眼前显露出来。抵达米德加后,她第一次在室内看见了绿色的盆栽。那些珍贵的植物开在有特殊的空气过滤器的展示柜里,绿色的叶片被灯光镀上了一层雾蒙蒙的光泽。 杰内西斯朝她的方向侧了侧头:“去人事部报道之前,把你的行李先放到我的办公室里。” “哇哦,”她用赞叹的语气说,“杰内西斯现在都有自己的办公室了。” 然后她明知故问:“为什么?” 杰内西斯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难道你要带着你的行李在神罗总部乱晃?” “……不行吗?” 地板光滑冰凉,墙壁和天花板不知道是由什么金属材质制成的,看起来特别有未来感。 她很想这里摸摸,那里碰碰。 “但是东张西望也不行,对吧?”她用专家的语气说,“这么做的乡下人会被城里人嘲笑的。” “……” 杰内西斯收回视线。“你想看就看。” “?” “会嘲笑你的人,让他们闭嘴就好。” “……怎么让他们闭嘴?” 杰内西斯斜她一眼:“我可以教你。” “……我们今晚几点碰头?”她立刻站直了点,然后严肃补充:“要瞒着安吉尔,对吧?” 唇角一勾,杰内西斯哼笑一声:“当然。” 他要教她怎么用火球轰人,这么宝贵的学习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想到这里她就兴奋起来。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道门扉应声打开,露出特种兵的休息室。一群平均身高一米八的人朝她看了过来,惊诧的反应就像提前排演过一般整齐。 她忍了忍,最后还是没忍住。 “你们特种兵是根据身高决定实力的吗?” 然后她很快发现,这句话她感叹早了。 特种兵的三位1st,办公室都挨在一起。杰内西斯带她去办公室放行李时,好巧不巧遇上了萨菲罗斯。 银色的长发,碧绿的竖瞳,将近两米的身高。她在各种海报和新闻头条中见过无数次的身影,忽然变成了立体的人。 杰内西斯简短地和萨菲罗斯解释了一下情况。他的声音就像从远方飘来的一样。 第5章 她仰起头,盯着萨菲罗斯和他头顶上方的位置看了许久,感觉就像在全程梦游。 以前居然认为人家的海报是p图,是她失礼。 没想到现实里居然真的有这种基因中彩票的人,是她大意了。 杰内西斯介绍完毕后,萨菲罗斯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然后啪的一声,对萨菲罗斯来了个标准的九十度大鞠躬。 “……是我输了。” 第3章 03 她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她败了,败得五体投地。 如果是别人的话她可能还会挣扎一下,但因为对手是萨菲罗斯,她非常顺溜地认清了现实。 等她以后老了,变成喜欢回忆过去的老太太,沐浴着夕阳坐在窗边,和听众说起自己年幼无知的往事,对方肯定也会和她发出一样的感叹:因为是萨菲罗斯嘛,那真的没办法。 想到这里,她获得了内心的宁静。 但这宁静只维持了半秒,因为她很快被黑着脸的杰内西斯提到一边。 “你在搞什么?” “忏悔自己过去的无知。” 说完,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刚才是不是在萨菲罗斯面前给杰内西斯丢脸了? 糟糕。 她立刻摆出自己最严肃的表情:“我可以再重新自我介绍一次。” 她庄重补充:“保证在萨菲罗斯面前挽回你的形象。” 十四岁那年,想到萨菲罗斯可能会在报纸上看到关于自己的报道,杰内西斯在领奖那一天对着镜子在房间里捣鼓了老半天…… “……嘶!” 杰内西斯用手里的诗集拍了她一下。 虽然不疼,她抱住脑袋:“……杰内西斯居然用《loveless》打人!” “你刚才在想什么?”杰内西斯的脸依然是黑的。 她卡壳了一下,旋即义正词严地说:“什么都没想。” 杰内西斯哈地笑了一声,眼神冰凉。 “骗人。” “没骗人。” “嘴硬。” “没嘴硬。” “……娜西塔?” 安吉尔的声音及时将她从水深火热的困境里拯救了出来。 “安吉尔!!!”她热泪盈眶。 她毫不犹豫地直线奔过去,直接躲到高大的黑发青年背后。 安全上垒后,她从安吉尔身后探出头,大声控诉杰内西斯的恶行:“杰内西斯用书打人!” 被点到名的人,闻言微微睁大眼睛:“……我跟本没用力。” 他若用力那还得了。普通人和泡过魔晄的特种兵能比吗?她岂不得当场被种进地里。 她立刻追击:“看!杰内西斯承认了!” 安吉尔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即,他板起脸看向杰内西斯:“娜西塔比你小,你让着她点。” 杰内西斯噎了又噎,似乎想反驳。 说起年龄,三人里杰内西斯其实才是最年长的那个。 但是……她看了一眼安吉尔。这么多年没见,他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少为杰内西斯操心。 杰内西斯一看就是会每日严格护肤的类型,至于安吉尔,他可能这辈子都没碰过防晒霜。 但是没关系,今晚有时间她可以给安吉尔推荐一个补水面膜,顺便再加上两片黄瓜。现在护肤还来得及。 特种兵的听力都很好,休息室里那边的人不知何时都围到了走廊这边探头探脑。如果要形容一下他们脸上的表情,那估计就和看见陨石砸进神罗总部、萨菲罗斯跳霹雳舞差不多。 ……说到萨菲罗斯。 她大喊:“萨菲罗斯还在看着呢!” 这句话比什么都有用,一下将杰内西斯钉在了原地。 趁着他顿住的瞬间,她从安吉尔背后溜出来,飞快转移到萨菲罗斯身后。 本来有些落单的萨菲罗斯,于是立刻被她拉入了战场。 大概是没见过会朝着自己直奔而来的人——像她这么弱小的目标,平时纵横战场的大英雄估计从没见过。萨菲罗斯这么一迟疑,她便成功躲到了他背后。 她知道自己有多弱,因此也对自己的弱小很有自信——她这样的,萨菲罗斯根本不屑于砍。 大英雄怎么能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挥刀呢,对吧? 杰内西斯眼睛微圆,连安吉尔都愣了一下。 像是惊讶到忘了该如何说话,杰内西斯张口又闭上,最后抬起手指:“……你出来。” 她从萨菲罗斯身后抬起头。银发的特种兵很高,比杰内西斯和安吉尔都高。她仰望他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脖子有点酸。 萨菲罗斯是极其罕见的竖瞳,尖尖的瞳孔和猫一般细长,碧绿的虹膜妖异又美丽,偏偏睫毛却生得很长。 他微微侧身低头看了她一眼,两人的目光短暂相触。 “……出、来。”杰内西斯简直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往外蹦。 那个压抑紧绷的声线……不妙。 她收回目光,谨慎地从萨菲罗斯身后探出脑袋。 “你保证不生气?” “……” 杰内西斯放下手,深深地吸了口气。 旁观的特种兵,像是熟知杰内西斯的脾气似的,一个接一个地缩了回去。 杰内西斯笑了一声,笑声非常短促。 第6章 他说:“我不生气。” 萨菲罗斯忽然开口了。他声音微低,但语气非常平稳。 “算了,杰内西斯。” …… 从今以后,萨菲罗斯就是她大哥。 杰内西斯啧了一声,语气明显不耐:“我说了我不会生气。” 萨菲罗斯看向杰内西斯,微微挑眉,脸上明显写着「是吗?」。 她老老实实地从萨菲罗斯身后溜出来,这次非常正式地重新做了一次自我介绍。 不是九十度的大鞠躬,而是十五度的小点头加小弯腰。 “初次见面,我是娜西塔,来自巴诺拉村,以后会在科学部门任职。刚才麻烦你了,非常抱歉。” “……科学部?”听到关键词,这次轮到安吉尔蹙眉了,“你什么时候正式上班?” “明天。今天只是先报道。” “……”安吉尔想了想,“我明天送你去。” 连一向正直的安吉尔都这么说了,很难让人不怀疑,神罗科学部究竟是怎样的龙潭虎穴。 不过,也许不是科学部门能吃人,是他们担心她的个人能力不足。 她摆摆手:“不用那么麻烦,我不会迷路。” 萨菲罗斯:“……你被分配到了哪个组?” 怎么连萨菲罗斯都加入进来了。科学部门到底有多可怕?? “我的上司是荷兰德。” 萨菲罗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虽然表情没有变化,她觉得她给出的答案估计不是最糟的。 至少在萨菲罗斯看来,她成功避开了更糟糕的选项。 那群控制不住八卦之心的特种兵,又从休息室那边冒出头来。萨菲罗斯朝那些人的方向看了一眼,一群平均身高一米八的汉子立刻作鸟兽散。 仅凭一眼,她就可以确定:因为萨菲罗斯参军的人,特种兵部门里随手一抓,十之八九都是如此。 想到这里,她看向安吉尔,用眼神询问:「杰内西斯把苹果递出去了吗?」 安吉尔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这都多少年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都不懂吗?! 她看向杰内西斯的目光立刻变得很铁不成钢起来。 「你到底行不行?」 杰内西斯无语地用眼神回了她一个问号。 她再次看向萨菲罗斯。毕竟这种眼神交流的时刻,不能让团体里的任何人落单。 萨菲罗斯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没错,神罗的大英雄,居然有手机,还是翻盖手机。 她震惊。 萨菲罗斯扫了一眼那封邮件,重新合上手机。 “恕我失陪。” 虽然才打了一个照面,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她估计都不会再见到……3d的萨菲罗斯了。 习惯了2d的萨菲罗斯,她还真需要一点时间缓冲一下。 “改天有时间——”安吉尔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我带你见一下扎克斯。” 安吉尔寄回家中的信,最近经常提到这个名字。 她感到自己脑内亮起一个灯泡。 “你是说小狗扎克斯吗?” 安吉尔抱着手臂笑起来:“没错,那小子被我扔去清理米德加周边的魔兽了,这几天比较忙,暂时没空回来。” “哦——”她拉长声音,“真是爱护弟子啊。” 扎克斯是安吉尔最近收的学生。她以为安吉尔会将人扔到战场历练,没想到对方还在米德加附近转悠练级。 “扎克斯还不太沉得住气。” “就像小狗一样?” “就像小狗一样。” …… 晚上本来说好了要出去聚餐,为她接风洗尘。但这个年代,不管是萨菲罗斯还是杰内西斯或安吉尔,三人都是不折不扣的大忙人。 突然收到要出任务的消息,安吉尔表示很抱歉。杰内西斯则是哼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她站在新公寓门前,笑眯眯地摆摆手。 “快走吧!”她作出赶人的模样,“回来记得请我吃饭赔罪。” 门在她眼前关上了。 走廊的灯光沿着门缝流进来,隔壁隐约可以听见电视的噪音。 一室一厅的公寓,客厅摆满了刚刚寄到的箱子等着她去拆封。夜晚坐在阳台的栏杆上,拉开玻璃门时,闷热的夜风拂面而来。魔晄炉如钢铁巨兽矗立在城市边缘,喷吐着绿色的荧雾。 她抬起头,米德加的夜晚一片漆黑,没有星辰。 地面,米德加的街道星罗棋布,灯光在夜色中迷离绵延。 汽车鸣笛的声音、红绿灯闪烁的声音、还有行人的脚步、打电话的声音。这些声音汇杂在一起,盖过了记忆里乡野的虫鸣。 她将手臂搭在栏杆上,心想,大城市真奇怪,既吵闹、又有那么一点点寂寞。 但她是带着使命来的人。 如果说杰内西斯和安吉尔是全村的骄傲,那只身一人千里迢迢来到米德加的自己,就是巴诺拉全村的希望了。 想到这里,她又打起干劲,回客厅里拆箱子去了。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这次被派往前线短期内都不会回来。她正好有时间将特种兵部门的人都认识一遍。为此,她特意带了不少巴诺拉村的土特产。 苹果干、苹果酱、苹果醋、苹果派、苹果饼干……基本上和苹果有关的东西,巴诺拉村都能生产。 第7章 “我们家的杰内西斯承蒙你关照了。” 她给特种兵部门的每个人都送了一份巴诺拉村的特产。特种兵部门的主管拉扎德,出乎意料地斯文儒雅,待人也很和气。 ……她还以为对方会是武力派的——像治安维持部门的海德格那样,笑声像马一样粗犷。 “这是你自己做的?”在特种兵主管的办公室里见到拉扎德时,金发的男人还和她寒暄了一下。 “是的。”她自豪地挺起胸膛,“用巴诺拉村的特产——白色的巴诺拉苹果做的。” 五台战争期间,特种兵会换班留守神罗总部。 杰内西斯回来后会将她单独拎到一边,这件事她早有准备。在他开口前,她先发制人:“你这几年有交到朋友吗?” 她说:“安吉尔不算,萨菲罗斯也不算。” 于是杰内西斯果然被她噎住了。 她苦口婆心地劝他:“要和大家好好相处啊,杰内西斯。” 然而杰内西斯并不感冒:“这就是你到处给人塞特产的理由?” “也不是。”她严肃地说,“这也是为了带动巴诺拉村当地的经济发展。” 待在米德加的这段时间,她实地考察了一下各个街区的便利店。巴诺拉苹果汁的销量,虽然还不错,但市场占有率并没有达到她的预期。 至少根据她对巴诺拉村财政状况的了解,她在米德加接触到的现状和她的认知并不匹配。 “我是带着使命来的,杰内西斯。” “……比如?” 她抬起眼帘:“你什么时候回家?” 她本来想说,你的父母都很想你。 但她将这些话咽了回去。 杰内西斯长得很漂亮。漂亮一词放到男人身上会有些奇怪,用来形容杰内西斯却十分合适。 她从小就喜欢他的肆意张扬,喜欢他倨傲的神情,喜欢他夕阳般灿烂的红发。 喜欢他嗤笑时,从鼻腔里发出的那声气音。 这么漂亮的人,她从以前起就一直觉得——他不属于巴诺拉村这种偏僻的小地方。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多管闲事。” 杰内西斯还是和以前一样,说话特别伤人。 但是笨蛋不会受伤。 她说:“是吗?” 笨蛋不会气馁。 “……你们是什么关系?” 午休时间,她来到特种兵部门所在的楼层。杰内西斯并不合群,但也许是她送的那些东西起了效果,也许是一个月前在1st办公室前的那场闹剧让其他人对杰内西斯有所改观。 胆子比较大的人,按捺不住好奇心的人,问斜靠在沙发上的杰内西斯: “她是你的女朋友?未婚妻?” 有人笑着补充:“她好像和你的父母关系不错。” 她不自觉在门边停下脚步。 漫长而短暂的停顿过后。“……怎么可能。”杰内西斯发出嘲笑的声音,“别说蠢话。” 那个身影慵懒地侧了侧头,银色的耳饰在红发的掩映下微微一闪。 那光芒既美丽、又锋利。 “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第4章 04 杰内西斯的脾气,很大一部分是他的父母惯出来的。 他的父母从小对他就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爱他爱得近乎不知所措。他们唯一一次求他改变心意,是他十五岁那年决定要追随萨菲罗斯的脚步参军。 杰内西斯和普通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不需要通过参军谋求更好的生活。 他的父母苦苦劝了他许久,最后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杰内西斯是家里的独子。或许是怕他不习惯,也许是担心他委屈,也有可能是心底无法再腾出更多的爱,这么多年,他的父母一直都没有再要一个孩子。 因为父母去世得早,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里每家的苹果她都偷过,偶尔还会在偷苹果的途中撞见安吉尔。村民们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一的不同大抵是安吉尔必须在回家前把苹果吃完,要不然会被他那严厉正直的父亲罚去墙角站着。 安吉尔的母亲吉利安喜欢花,而安吉尔的父亲很爱他的母亲。为了减少罚站的时间,安吉尔偷完苹果,回家的时候还会顺手摘点花。 吉利安年轻时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性格也很温柔。但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睛哪怕含笑时,笑意也无法完全抵达眼底。 安吉尔家很穷,所以她很少去他们家蹭饭。杰内西斯家她倒是常去,有时候还是爬窗去。一不小心去的次数多了,他的父母打开窗户,和蹲在苹果树上的她四目相对,都能慈祥地笑着打上一声招呼。 “小娜西塔又来了。” 这句话后面一定会跟着一句:“来找杰内西斯?” 杰内西斯以前天天通过报纸追萨菲罗斯相关的消息。后来他走了,他的父母继承了他的习惯,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看今天有没有和杰内西斯相关的报道。 战事顺利,当天的早餐便会丰盛一些。 战事不顺,他的父母有没有心情吃早饭都是一个问题。 杰内西斯的父母很爱他,因此有时候也像是爱他爱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杰内西斯不写信回来,他们很想写信去问。她帮着杰内西斯的父母拟了好几封信,但每次到了该寄信的时候,他们又会忽然胆怯起来,改口对她说算了。 第8章 安吉尔经常在信中提到杰内西斯的近况,于是吉利安也成了杰内西斯家餐桌边常驻的一份子。 两家人一起围在桌边,回忆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小时候做过的蠢事。她是最好的证人,也是那些蠢事的参与者。三人一起偷偷溜出去玩时,经常因为回家太晚而挨骂。 说是挨骂,经常是安吉尔被他父亲板着脸一顿猛批。杰内西斯梗着脖子死不悔改,于是他的父母只好偃旗息鼓,就连装模作样的严厉也很难维持。而她夹在两人中间,被溅出的火力波及。 安吉尔提议说,以后他们还是和各自的父母报备一声。杰内西斯嗤笑说,若是循规蹈矩,溜出去玩还有什么意义。安吉尔问她意见,她说杰内西斯说得有理。于是安吉尔长叹一声,半夜继续和他们一起翻窗。 桌边的大人们笑着笑着又安静下来。 如同某种心照不宣的信号,每到这种时候,吉利安便会说自己有点乏了。 那个身影围上披肩,缓步消失在门廊的灯光触及不到的黑夜里。夏天结束后,燥热散去,巴诺拉村的夜晚浮上凉意。她也在门边停下脚步,转身和杰内西斯的父母道别。 门廊罩着暖黄色的光晕,虫鸣在远处的田野里闪烁,贯穿夜空的银河静谧无垠。 有几次,杰内西斯的父母问她愿不愿意留下来。 她喜欢杰内西斯这件事,在巴诺拉村算公开的秘密。 “……下次吧。”她总是这么说。 下次吧。 这么回答的时候,脸上一定要带笑,语气一定要轻快。 下次吧,她说。 就算获得了他父母的认可,又有什么用呢? ——事实是,也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下次。 她向前一步,休息室里的声音忽然一窒。 迈出第一步以后,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根本想都不用想。 原本以为她会转身逃跑的人,似乎没想到她会直接气势汹汹地朝这边杀来。沙发旁的特种兵不自觉给她让开道路。那个姿态慵懒的身影微微僵了一下,下意识坐直了点。 可惜他的背脊刚离开沙发,便被她重新按了回去。 她将杰内西斯推回沙发上,双手压住他的肩膀。像野兽捕食一样,不让他起身。 然后,她俯下身,看着杰内西斯惊诧瞪圆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歉。” 周围的特种兵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似乎从没见过这种场面。 至于杰内西斯,他陷在难以置的情绪里,一时都没回过神来。 蓝色的眼眸映出她的身影,她在上,他在下,两人挨得极近。 久远的记忆回涌而来,但意识到自己在被人围观后,危险的情绪如同火星,在杰内西斯眼底闪了一下。白皙俊美的面容很快浮上一层恼怒的薄红。 “道歉?”他仰着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嗤笑,“我为什么要道歉?” 近在咫尺的蓝色眼眸,露出嘲弄的神色。 “……喜欢什么类型是你的自由。”她说,“但你要为你的语气道歉。” 杰内西斯挑眉:“我的语气怎么了吗?” 隐忍着怒火,杰内西斯勾起嘴角,极尽嘲讽:“你什么时候多出了偷听的爱好?” 她面上不为所动。 “道歉。” 她攥紧杰内西斯的衣服:“你应该道歉。” 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当众下过面子,杰内西斯的耐心似乎已经绷到了极限。 他压低声音:“下去。” “你道歉我就下去。” “我不想重复第三遍。”杰内西斯的声音里连虚假的笑意都没了,“下去。” “我也说过了,你要先道……” 杰内西斯忽然起身,普通人和特种兵的巨大差距在此时显露无疑,她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甩下了沙发。 她往后踉跄了一下,但没站稳,幸好旁边的特种兵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托住,她这才没有摔到地上。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陷入混乱的大脑无法辨别伤口的所在。 血液好像一股涌到了大脑,让人觉得头重脚轻。她的胸口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扶住她的特种兵似乎说了什么,但她没听清。 她抬起头,正好看到杰内西斯略显无措地收回手。 他张了张口,下意识想说什么,但他的声音就像被什么东西封住了一样,半天都没吐出一个字。 可能是她没听清,也有可能是他什么都说。 就连他脸上那副犯了错的神情,都可能是她一不小心看走眼臆想出来的。 杰内西斯在原地僵硬地站了半晌。“……随你的便。”抛下这么一句后,那个红色的身影转身离开了休息室。 门扉重新合拢,泻出一声轻微的气响。 “……你没事吧?”休息室里的特种兵围过来,每个人脸上都是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她说:“哈哈。” 在旁人的搀扶下,她重新站稳了,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并没有受伤。 “让你们见笑了。” “……抱歉,”那些特种兵和她道歉,“是我们多嘴了。” 神罗的特种兵部门——在战场上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杀戮机器——现实里只是一群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论年龄,他们比她大不了多少,有些人甚至比她还小,哪怕戴着头盔也无法掩盖身上的那股少年意气。 第9章 在巴诺拉村,这些人是仍能被父母扯着耳朵教训的年纪。 “……真的没事。” 她不习惯这种沉重的气氛,于是挥挥手,好像要将沉郁的乌云赶走、让空气重新轻快起来一般。 “我上次送你们的特产好吃吗?”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她笑着说:“那就多买点吧,就当做是照顾一下我们巴诺拉村的生意。” “……” 她拍了一下旁边的人的肩膀:“不要苦着脸了。你们这样,搞得我也要不好意思起来了。” 她毫不怀疑,她就算用力到把巴掌都拍红了,这些特种兵也不会感觉到什么。哪怕是蚊子,咬人之后至少会起个包。但普通人这点力气,连个红印子都留不下来。 她停顿了一下,说:“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讹你们医疗费了。” 闻言,周围的特种兵立刻后退了一步。 看来就算被改造成了能闪躲子弹、一拳打穿钢板的超级人类,也依然躲不过被资本家剥削的命运。 她拿出手机,加了每个人的好友,将有卖巴诺拉村特产的商店地址发到他们的邮箱里。 被工作叫走前,她转过身,笑眯眯地对休息室里的特种兵竖起手指强调:“记得买双倍的份量。” 荷兰德的研究小组,每周都会开组会。 神罗目前的科学部门主管宝条,是一个会发出桀桀笑声的怪人,他为投身科研而牺牲了很多东西——比如作为人类应有的同理心、道德观、还有每天洗头的时间。 二十多年前,荷兰德在主管宝座的争夺战中输给了宝条,自此成了科学部门的边缘人。荷兰德恨宝条恨得咬牙切齿,每天都忙着诅咒宝条猝死,因此也牺牲了很多东西——比如每天整理仪容仪表的时间。 宝条头发油腻,荷兰德不修边幅。 宝条有驼背的倾向,而荷兰德明显已经开始中年发福。 神罗的科学部门,确实是个可怕的地方。 她这个小组的组会,每次都从批判宝条的研究开始,然后以唾弃宝条的人品结束。 在科学部门上班的第一天,她见到路过的宝条时喝水呛到了,被宝条投以无比鄙夷的一瞥。因为这一瞥,荷兰德对她态度还算不错,有时候抨击宝条的时候还会顺便问问她的看法。 大多数时候她并不需要回答这种问题,只需要肯定荷兰德的意见就好。 科学部门的工作人员永远在加班。需要抽选一个幸运儿承担这份重任时,她非常主动地举起手,再次收获了荷兰德赞赏的目光。 交给新人的工作大多枯燥而机械,这正合她意。 夜深人静的时分,神罗的科学部门就像一个巨大的工厂。纵横交错的管道、缓缓转动的排气扇,地面的钢格板被培养舱的营养液照亮,蒙着一层雨雾般的光泽。 她最后检查了一遍实验室,脱下身上的白大褂,扔到回收处理的隔间里。她用员工卡刷开这个楼层的电梯,然后看着楼层数一点一点往下掉。 电梯嗡鸣运作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刚刚从前线调回来的萨菲罗斯步入电梯。他离开得比杰内西斯和安吉尔都早,回来得却比他们都晚。 她看了萨菲罗斯一眼,他礼貌地冲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在休息室等我一下。”毫无预兆地抛下这么一句后,她踏出电梯,飞奔回办公室,在冰箱里一阵猛翻,将东西塞进微波炉,然后再乘着电梯来到特种兵休息室所在的楼层。 在落地窗前见到萨菲罗斯的身影时,她无意识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人已经走了,没想到人还在。 “……这个。”她捧起手里的东西,将那个便当盒送到萨菲罗斯眼前。“杰内西斯承蒙您关照了。” 萨菲罗斯行踪不定,她并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回来,所以这个便当——是她今天本来给杰内西斯带的。 下次见到萨菲罗斯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要见到他本人就和中彩票似的。反正如果没人吃的话,她本来也是打算明天再扔掉的……呸,送人的东西可不能这么说。 萨菲罗斯侧了侧头,身为时代现象级的国民偶像,他好像是第一次收到别人递到眼前的礼物。 ……一定是萨菲罗斯看起来太不好接近了,也有可能是科学部门对萨菲罗斯的饮食管控非常严格。 “这是什么?” “一点家常菜。”她说。 眼见萨菲罗斯忽然有些意动,她再接再厉:“你每天工作那么辛苦,怎么能不多吃点东西补补。” 说着,她看了一眼萨菲罗斯的手臂,非常严肃地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看你这次出差回来人都瘦了。” “……” 萨菲罗斯迟迟没有伸出手。她试探道:“这些都是杰内西斯以前喜欢吃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萨菲罗斯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 她叮嘱:“要趁热吃。” 萨菲罗斯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你不吃热食吗?”她道,“那我可以重新放回冰箱里冷冻一下。” “不必。” 萨菲罗斯沉默片刻,忽然问她:“你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加班?” ……您不是也在加班吗? “没什么。只是组里今晚需要有人留下来,我就报名了。” 第10章 “是你自愿的?” 在萨菲罗斯的注视下,她点了点头。 那双竖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是吗。” 被萨菲罗斯这么看着,会让人非常有压力。 对她来说,主要是一直抬着头,对脖子造成的压力。 碧绿的竖瞳稍微眯了眯。“你在科学部门遇到难处了?” “……倒也不是。” 非亲非故的人,忽如其来的关心很容易让她招架不住。虽然她明白,萨菲罗斯是因为她和杰内西斯和安吉尔的关系,才愿意稍微多关照她一点。 她重新抬起头,换上笑哈哈的表情:“这件事可能说来话长。” 萨菲罗斯耐心地站在原地。 她说:“我喜欢杰内西斯,从小就喜欢。” 萨菲罗斯的表情没有变化。 “……” ……咦?他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 第5章 05 巴诺拉村从不下雪。 这个位于南部群岛的小村庄,气候温暖宜人,植物四季常青。秋冬的时候天气虽然会凉爽一些,却远远达不到下雪的程度。 在她印象中最接近雪的景色,是村里家家户户的果树结果之前,枝头的花被风吹落的模样。 笨苹果刚刚结果时,果实是平平无奇的青色,但随着时机的成熟,果实的颜色会逐渐加深,最后变成一种深邃的紫。 这种树的花和果实相反,花苞颜色深粉,开花时花瓣却会变成雪一般的白色。到了苹果成熟前的季节,漫山遍野都是盛开的苹果花。轻风一吹,那些花瓣纷纷扬扬,恍若一场烂漫的飘雪。 到了这种时候,杰内西斯必定会坐在树下看书,而且常常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当然,这不是说他平时就不看书了。 不管是村里农闲还是农忙的季节,作为地主家的独子,杰内西斯从来不需要干这些体力活。 他的衣服永远整洁,不会沾着灰尘泥巴。他的手永远白净,不会有因劳作而磨出的厚茧。 家里的雇工在果园中忙碌时,他会在一旁观察见习。因此至少在理论上,他熟知笨苹果的摘取、运输、储存、和加工。 那是他父母的产业,未来自然也是他的产业。 但轻而易举获得的事物,也许注定会缺少持久的吸引力。 杰内西斯的父母看出了他对艺术的爱好,曾经想过送他一架钢琴。那架钢琴被擦得光洁锃亮,摆在二楼的书房里等待他的眷顾,谁成想杰内西斯走进去时,第一眼看中的却是书架上的一本古代叙事诗。 她想,所谓的命运也许就是这么残酷而奇妙。不论你怎样精心准备,都敌不过真正的惊鸿一瞥。 杰内西斯自此和那本诗形影不离。她曾经怀疑他就算做梦,梦里也全是《loveless》的内容。 杰内西斯少爷整日游手好闲,如果在外面待得太久,他的父母便会让她喊他回家吃饭。 有时候他是读书读得忘了时间,有时候他是在苹果树下睡着了。 盛放的苹果花如云似霞,沉甸甸的花朵压弯了枝桠。她从树枝上倒挂下来吓他。 “哇!” 这招只有最初的几次好使。后来杰内西斯已经见怪不怪,有时候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你在干什么?” “喊你回家吃饭。” 她在半空晃啊晃,颠倒的世界中,杰内西斯的身影也在她的眼中晃啊晃的。 “所以——”他终于抬起头,“你这是在干什么?” “……” 当然是在引起你的注意。 但那个时候,她就算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的理由,也知道有些话不能如实回答。 于是她只是笑着说:“你猜?” 杰内西斯不猜。 他合上书,从树下站起身。 微风拂过,光影簌簌摇曳,纯白的花瓣如雪而落。有几片花瓣落到了他那头漂亮的红发上。她还挂在树上发呆,杰内西斯轻啧一声,停下脚步微微侧身朝她望来。 碧蓝的眼瞳落入叶隙间的碎光。 “走了。” …… 她从没见过雪,却喜欢下雪的景色。 …… 加班的人,第二天照常要准时上班打卡。 离开公寓时,她推开门,不期然在门外撞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她才刚搬来米德加不久,和左邻右舍都不熟,在科学部门也还没交到朋友。知道她目前住址的,只有抱着手臂沉着脸站在一边的安吉尔,和明显被安吉尔拎过来道歉的杰内西斯。 估计是哪个人良心不安,偷偷把昨天的事告诉了安吉尔。想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握着门把的手正要松开,安吉尔忽然轻咳一声,朝杰内西斯投去严厉的目光。 杰内西斯身影微僵,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被捏住后颈的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浑身都不自在极了。 他下意识想摸出《loveless》,但诗集被安吉尔收走了。想要抬起下巴环起手臂,但被安吉尔严厉的目光盯着,他明智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漫长的沉默过后,杰内西斯撇开视线,语气满不在乎地说:“你可以打回来。” “……” 她好像在杰内西斯身后听见了安吉尔叹气的声音。 她松开门把,问他:“你刚才说什么了吗?” 第11章 “……我说——”杰内西斯依然没在看她。他专心地欣赏着走廊尽头的劣质油画。“你可以打回来。” 说得她好像能一巴掌把他拍到地上去似的。 见她没反应,杰内西斯瞄了她一眼,然后又瞄了她一眼。 “哦。”她说,“我接受你的道歉。” 对于这辈子从没道歉过的杰内西斯来说,这估计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杰内西斯转回头,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就这? 他低头看她,她抬头看他。 周围的公寓里传来轻微走动的声音。如果有人此刻推开门,在这个普通公寓的走廊里见到神罗大名鼎鼎的两位1st,明天的八卦周刊不知道会出现怎样的头条。 “……好了好了我原谅你。”她抬起手拍拍杰内西斯的肩膀,笑眯眯地说:“我得去上班啦,回见。” 电梯门在身后关上时,她清楚地听见安吉尔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这件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昨天也是这么和萨菲罗斯说的。 她昨晚拉着人聊了半宿,萨菲罗斯意外是个绝佳的听众。他对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感兴趣,因此对论断他人的人生也毫无兴趣。她觉得自己就像和神仙分享烦恼的凡人一样,因为聆听自己心声的是超乎世间常理的存在,心态反而变得无比坦然。 她很确定,世上没有几人比萨菲罗斯更适合保守秘密。 他是堡垒,是铜墙铁壁,是无法攀登的高峰,同时也是最可靠的盟友。 从小到大,杰内西斯其实明里暗里拒绝过她很多次。 她看完奇怪的童话书,在苹果树下庄重地握住杰内西斯的手,语气坚定地告诉他,她以后一定会让他幸福,每天都过上快乐的生活。他无语地抽回手,让她不要说蠢话。 她整天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杰内西斯身后,村民们都看在眼里。像所有不懂得小孩子也需要边界感的大人一样,他们经常拿这件事打趣杰内西斯。 那些人的提问并无恶意,揶揄的语气是出自喜爱,这些事她都知道。 这些事她都知道。 稍微长大了一点后,村民们会开玩笑问杰内西斯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成家。 用村民们的话来说,杰内西斯是含着银汤匙出生的少爷,生来便享有一切。他的父母什么都替他安排好了,确保他能一生无虞。 她知道她在杰内西斯眼里象征什么。 所以当那些人问杰内西斯,有没有喜欢的人,他回答说没有,她并不觉得失落。 村里的大人总是觉得杰内西斯只是在嘴硬,并不气馁。于是她也或间接或直接地,听了很多次杰内西斯对她的否定。 有一次,村民们拿这件事开玩笑的时候被吉利安听见了。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安吉尔温婉的母亲也会发怒,而且生起气来和他父亲一样严厉。 吉利安将那些人赶跑后,折回来犹豫片刻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告诉她别往心里去。 那一天,吉利安成了巴诺拉村里她最喜欢的大人,排名和杰内西斯的父母并列。 她说她没有往心里去。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执着到有些笨拙地告诉杰内西斯,她只是她。 我只是我哦,杰内西斯。 我只是我。 所以十五岁那年,杰内西斯的父母恳求她,让她去劝劝杰内西斯时,她并没有完美履行他们交给她的任务。 所以十五岁那年,杰内西斯决定摆脱父母给他安排好的人生,去追逐自己的梦想时,她并没有试图阻拦。 杰内西斯喜欢念诗,在铺满阳光的书房里,在落花如飞雪的苹果树下,她坐在他旁边的木地板上,坐在光影斑驳的草坪上,听他朗读那些晦涩的、莫名其妙的、让人耳朵起茧的、但据说很美的古代诗歌。 关于英雄和荣光,关于三位奔赴战场的好友,关于女神赐下的赠礼。 缺少了关键的最终章的古代叙事诗,她虽然不懂吸引力在哪,但她喜欢杰内西斯眼中的光,像阳光下的大海,像盛夏不落的夕阳一样,煜煜生辉的那种光。 杰内西斯的父母在她身上寄托了错误的期待。杰内西斯怀揣着小小的火种,任谁都无法扑灭它的光芒。 将那种光芒围囤在小小的村子里,太浪费了。 那么美丽的、羽毛绯红的鸟,哪怕只是短暂地在手心里停留过,就已经很好了。 但是杰内西斯走的那一天,他的父母哭得好伤心,伤心得好像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一样。 伤心得好像,他们终于要将偷来的十几年时光全部还回去了一样。 她读过很多童话书,所以这种情节她熟。如果杰内西斯是一只鸟,他还是一颗蛋的时候,被神明放到了他父母的掌心里。神明嘱咐两人,杰内西斯只是暂时交给他们保管。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渐渐忘了神明的嘱托,开始将杰内西斯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养育。 杰内西斯是一只鸟,但他在他人类父母的身边长大了。意识到自己不属于人类世界那一天,他在他父母不舍的注视下,展开美丽的翅膀飞向蓝天。 如果故事是个好结局,杰内西斯应该在儿时的家上方飞个几圈再走,意思意思一下。 如果故事结局比较悲伤,杰内西斯则会头也不回地飞向远方。 第12章 神罗派来接人的直升机离地起飞时,猛烈的风压平了周围的麦田。金色的海浪在她身边翻涌摇曳,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直升机越变越小,直至变成天边的一颗黑点,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她在心里叹息,真是一只渣鸟。 故事讲完了,萨菲罗斯的表情仿佛在说:然后呢? 她说没有然后,她小时候读过的很多童话书就是这样,作者写完一个让人心梗的结局,拍拍屁股就走了。 萨菲罗斯似乎没读过童话书。他问她,为什么是鸟? 她说,你不觉得杰内西斯很像一只鸟吗? 一只红色的火鸟,浑身缠满烈焰,碰上去就烫手的那种。 萨菲罗斯思考片刻,对烫手这一点表示了认同。 她觉得杰内西斯虽然追星追得有点走火入魔,但他追星的眼光确实不错。 ——我以后可以邀请你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她郑重地问萨菲罗斯。 从来没收到过这种请求,萨菲罗斯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 ——为什么? ——为了气死杰内西斯。 她严肃地回答。 杰内西斯如果知道她比他先追星成功,他可不得气死。 第6章 06 能被选中成为特种兵的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是从茫茫人海中筛选出来的幸运儿。 作为神罗的特殊武装部队、战场上闪耀的王牌新星,他们会经过一系列的体能强化,蜕变成能飞檐走壁、以一抵百的超级士兵。 虽然神罗的宣传有很多夸大的成分,但特种兵的体质和普通人确实不同。不管是力量、速度、还是反应能力,特种兵都远超常人。 刚刚接受过体能强化的新兵,亟需他人教导如何使用这份力量。而这世上没有人比特种兵更理解特种兵,因此对新兵的训练都是由自己人进行。 位于金字塔顶端、实战经验最丰富的1st只有三位。萨菲罗斯太忙,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比起活在现实里的人更像某种遥远的传说。于是教学任务大多都落到了安吉尔和杰内西斯头上。 若说安吉尔将教学视作一种荣誉和责任,对于杰内西斯来说,教导新人则和社会义务劳动无异。 特种兵部门不大,每一年新兵入伍,身为过来人的前辈们都会各种苦口婆心,叮嘱那些懵懵懂懂的新兵如何在训练中提高生存率。 ……什么?安吉尔看起来很严肃很不好相处? 不,和杰内西斯比起来他就是个天使,是来拯救特种兵部门的新人于水火的圣人。 杰内西斯看起来很优雅很高傲? 高傲的部分确实没错,但优雅都是错觉。他的脾气就和他那头红发一样火爆。杰内西斯对蠢货没有任何耐心,擅长通过实战让新人快速领悟护盾魔法和治愈魔法的使用方式。 划分给杰内西斯的训练场,每次都会在防火上做好多重准备。 神罗的1st各有特色,而杰内西斯最广为人知的就是他那华丽的火系魔法。 ……会爆炸的大火球,被多轰几次之后就习惯了。 但是为了提高生存率,学会判断杰内西斯的心情还是很重要的。 新兵们列队站在训练场里,等着那个红色的身影姗姗来迟。 越是重要的人物越是不会提早登场。不管是什么场合,杰内西斯似乎都认为自己是压轴的那个,因此永远不会准点出现。 由于前辈们的提醒,对于杰内西斯会迟到这件事他们早有准备。他们只是屏息等待着……等待着更重要的信号。 如果杰内西斯开局念诗了,说明他今天心情不错。 如果他开局没念诗……那今年的新人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几个老兵围在休息室里,一边闲聊一边押注。 今年的新人能坚持多久?五分钟?十五分钟?半个小时? 话说杰内西斯最近念诗的频率有所下降,是错觉吗? 其他人齐齐摇头,表示不是错觉,杰内西斯最近确实不怎么念诗了。 这很诡异。很不妙。 要为今年的新人准备一点烫伤药吗?说不定还能借机小赚一笔。 训练场那边忽然传来爆炸的声音,他们脚下的地板晃了晃,天花板的缝隙里扑簌簌漏下灰白的粉尘。片刻后,一群人从训练场里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头发被热浪烫卷的,衣服被火焰烧焦的。噢,还有光着脚的。 一群人狼狈的模样仿佛刚刚逃出火灾现场——亦或是爆炸的桑拿房。 “……”嗑瓜子嗑到一半的特种兵放下手里的瓜子皮,“是新纪录。” 旁边的人挨过来。“多少?” “一分二十八秒。”那人叹息一声,“今年的新兵不行啊。” 杰内西斯的魔鬼教学风格在特种兵部门内部是不朽的传说,主要原因是没有人能够幸免于难,所有人都有从火灾现场逃生的经历。 至于杰内西斯动不动就喜欢念诗这点,曾有人苦着脸抱怨自己做梦梦里都是《loveless》,结果被大家毫不客气地嘲了回去。 ——萨菲罗斯都能背上几句《loveless》,你梦里听上几句怎么不行了? 萨菲罗斯的名字永远好使。 比如加班的时候,想想萨菲罗斯。 萨菲罗斯都天天加班——只要思及此,心里的所有不平都会烟消云散。 第13章 和神相比,人算什么呢。 众人一起抬头看向落地窗外的天空。米德加的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什么好看的,于是片刻后,众人又一起收回了目光。 电梯那边“叮咚”了一声。穿着科学部门白大褂的身影和休息室里的特种兵们笑着打了声招呼,穿过走廊朝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了。 “……她手里是不是提了个便当盒?” “是两个便当盒。” “她一人吃两份?嘶……唉,你打我干什么?” “你眼睛真是白长了,这都看不出来?这不明摆着要和别人一起吃吗?” “……和谁?” 旁边的人朝他投来无语的目光。 “……我刚从前线回来,错过了什么重要内容,你们倒是说啊。” 周围的人刚想开口,又齐齐闭上了嘴巴。忽如其来的寂静中,他们看向他身后,于是那个人也下意识地跟着转过头。 两个身影恰巧离开办公室,从特种兵的休息室路过。 直到电梯门合上,那两个身影从这层楼消失了,坐在沙发上的特种兵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 “我刚才好像看见了萨菲罗斯?” “是本人没错。” “绝对是本人。” “话说,为什么吃饭还要换个地方吃?” 旁边的人呵地冷笑一声:“……你这家伙一看就没交过女朋友。” “那你有吗?” “……” 两人从沙发上弹起来,正要打架。 “好了,别吵了。”有人幽幽开口。 “因为是萨菲罗斯,所以没办法啊。” “……” “不管是女朋友还是青梅竹马,被拐跑都只是看一眼的事。” “……” “如果萨菲罗斯想要,他有什么得不到的。” 说到这里,众人一起陷入了沉默。 “……不过,”有人犹豫着开口,“杰内西斯不是不感兴趣吗?” 然后他收获了众人看傻子的目光。 …… 巴诺拉村的气候闷热潮湿,饮食注重清爽的口感,偶尔也会使用椰浆和各种香料进行烹饪。 萨菲罗斯并不挑食。也许他对食物有自己的喜好,但他并不会显露出来。巴诺拉村的料理她给他换着花样做了个遍,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能让萨菲罗斯皱眉的食物。 这点杰内西斯和萨菲罗斯截然不同。在军队里的这几年,她不知道杰内西斯是怎么维持自己形象的,他从小就在饮食这方面十分挑剔,如果生在贫苦家庭里,怎么养活都是一个问题。 杰内西斯会吃苹果沙拉,但只吃一种苹果醋的口味调的沙拉。他憎恶生姜,曾经被这种擅长伪装成其他食物的香料骗了很多次。 杰内西斯吃不了辣。这里的吃不了,是一点都吃不了的意思,他对生姜的憎恶也源自于此。 萨菲罗斯不理解杰内西斯和生姜的恩怨,也并不能体会被食物背叛的感觉。 但他愿意听她讲关于杰内西斯的事。 她正好找不到别人闲聊。科学部门的人,哪怕是吃饭的时间,都想暗暗较劲在研究进度上赶超对手。于是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饭友。 她发现萨菲罗斯其实对于神罗总部的犄角旮旯非常熟悉。如果要找一个不会被人打搅、位于监控视野死角的好去处,问萨菲罗斯准没错。 他似乎是在神罗总部长大的。之所以用「似乎」这个说法,是因为萨菲罗斯从来不透露关于自己的事。 他是个极完美的听众,但如果你想从他口里听到点关于他自己的生活,那你还不如去问问宝条他科研事业这么成功的秘诀是什么,或者去采访一下神罗的总裁,问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让神罗转型成为慈善企业。 萨菲罗斯的午休时间很短。他的每一分钟都十分昂贵,换算成当今的通用货币估计是天价。 她用这无比昂贵的时间,和萨菲罗斯聊杰内西斯。 聊他小时候的黑历史。 聊她那不知道还可以和谁述说的,持续多年而无果的恋情。 “唉,”她说,“你信不信我只有站在你身边时,他才会注意到我。” 萨菲罗斯微微挑起眉。 “你看。” 她向走廊尽头示意。 两人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和某人狭路相逢。 在两人身后,休息室的特种兵停止谈话。紧随而至的寂静中,杰内西斯顿在原地,蓝色的眼睛好像微微睁大了一下。 但那点停顿非常短暂。很快他就神情如常,大步走了过来。 好像她只是走丢的小孩子……或者说小狗?一眨眼就衔着遛狗绳跑到了别人身边。杰内西斯伸出手,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过来。」 不要麻烦人家萨菲罗斯。 然而萨菲罗斯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将她藏到了身后。 “有什么事吗?” 杰内西斯很高,身高接近一米九。但萨菲罗斯比他更高,身高将近两米。 萨菲罗斯这一遮一挡,一下就将她藏了个严实,非常有安全感,以至于如果她想看到杰内西斯的衣角都得探出脑袋来才行。 ……大哥!!! 她在心里喊得震天响,响得萨菲罗斯估计都听到了,因为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杰内西斯的手伸到一半,萨菲罗斯这么一打岔,他的动作停在那里,看起来就像他向萨菲罗斯讨要什么但被拒绝了一样。 第14章 手指微动,杰内西斯漫不经心地收回手。 “我找她有话要说。” 萨菲罗斯不置可否。 他问她:“你现在想谈吗?” 背后的特种兵休息室,安静得落针可闻。 ——「如果萨菲罗斯想要,他有什么得不到的。」 不管是世人的关注,荣耀的头衔,还是他人的赞美和视线。 在萨菲罗斯身边,不论什么都会黯然失色。毕竟有谁比得上萨菲罗斯呢?夜空中的繁星虽多,但光辉无暇的月亮只有一个。真正的太阳出来时,地上的灯火都会失去存在的意义。 “……娜西塔。” 杰内西斯忽然越过萨菲罗斯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明明看不到他的表情。 小狗衔着遛狗绳,明明都跑得那么远了。 这种时候还要在脑海里回头看他一眼。 ……就不该看的。 她从萨菲罗斯背后走出来。杰内西斯啧了一声,好像他刚才声音里的紧绷全是她幻想出来的一样。他放松肩膀,重新朝她伸出手。 “跟我过来一下。” 她回头看了萨菲罗斯一眼,没来得及道谢。杰内西斯攥紧她的手腕,身高腿长的人迈开步子,她不得不赶紧小跑跟上。 不走t台可惜了,她想。 不管是脸、身材、还是杰内西斯那副瞧不起人的神情,都非常适合走t台。 安吉尔不在,她跟着杰内西斯,一言不发地穿过好几条走廊。眼见着萨菲罗斯和其他人都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了,她终于忍不住幽幽开口。 “……你就这么怕我在萨菲罗斯面前破坏你的形象吗?” 她虽然跟萨菲罗斯说了不少他小时候的黑历史,但最深的黑历史她都没说。 她是有素养、有底线的青梅竹马,同时也是杰内西斯的黑历史保存者。 杰内西斯忽然脚步一顿,她差点撞到他背上。他转过身,无语地看她许久。 “你在说什么?” 杰内西斯要面子,这种时候她当然不能戳穿他。 “……没什么。”她想了想,体贴地补充,“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用担心。” 杰内西斯嗤笑一声。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哦,”她说,“那你可以放开手了吗?” 话音未落,圈住她手腕的力道就松开了。 杰内西斯说:“以后少找萨菲罗斯的麻烦。” 她说:“你觉得我能找萨菲罗斯的麻烦?” 杰内西斯:“……” “我不会打扰你追星。”她道,“同样的,你也不应该干扰我交朋友。” “哈?”杰内西斯露出似嘲讽,但好像又有点烦躁的神情,“萨菲罗斯为什么会认你作朋友?” 她反唇相讥:“你不是萨菲罗斯你怎么知道萨菲罗斯不愿意和我交朋友?” 她补充:“你是萨菲罗斯的监护人吗?” 杰内西斯瞪大眼睛看她,似乎没想到她会回嘴。 他很快回过神,并讽刺意味十足地笑了一声:“你们能聊什么?”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仿佛是为了掩饰这点,杰内西斯抬起手,漫不经心地碰了碰右耳的银色耳坠。 “我看不出来你们能有什么共同话题可聊的。” 当然是聊你啊——她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杰内西斯好像还在等着她继续和他吵架。 “……算了。” 最后她只是开口说:“你以后也少管我。” 第7章 07 当时不记得是谁先起的头,说要去海边看日出。 考虑到这个提议的浪漫性质,这个发起人多半是杰内西斯。 不管是什么冒险,杰内西斯总是脑海里稀奇古怪的主意最多的那一个。 他要跑到村里最高的那棵树上去看云,要下到废弃的矿洞里去探险。 安吉尔专门负责处理杰内西斯留下的烂摊子,她则是杰内西斯的小跟班。三人以前形影不离,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都要一起干,被巴诺拉村的村民们笑称为同一棵果树上结出的果子。只要发现了三人中的其中一个,另外两人肯定就散落在不远处,抓起来永远一逮一个准。 村里的大人们说这叫顺藤摸瓜。有时候安吉尔是藤,杰内西斯是那个瓜;有时候杰内西斯是藤,安吉尔则是那个瓜。之所以不把她自己放在这个等式里,是因为杰内西斯在哪她就在哪。只要抓住了杰内西斯,她就是附赠的。一逮就是俩。 村里立了规矩,小孩子天黑后不能出门乱跑,但杰内西斯视这个规矩如无物。巴诺拉村虽然位于地图南部的群岛,离海岸线仍有一定距离。三人若想到海边看日出,就得天未亮的时候动身。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的夜视力比她好,她磕磕碰碰地跟在两人身后,穿过黑暗的丛林。杰内西斯嫌她走得太慢,让她抓住他的衣服。结果她紧紧捏着他的衣角,被树根绊到时,杰内西斯差点跟着摔倒。 安吉尔笑的声音有点大,杰内西斯听起来有点恼。安吉尔说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海边的风忽然拂面而来,吹散了夏季闷热的空气。 远方,天空破晓,朝霞像翻过肚皮的鱼一样,露出自己色彩斑斓的鳞片。 光芒从海天相接的地方漫溢过来,三人的衣服在海风中猎猎翻飞。她转头看向杰内西斯,杰内西斯专注地望着前方的日出,蓝色的眼瞳如同那时的天空,好像落入了万丈光芒。 第15章 以前她总是跟着杰内西斯和安吉尔,不管两人去哪里,她都要追在两人身后。 村里的其他孩子就像某种约定俗成一样,到了某个特定的年纪后便变得讨人厌起来。他们笑话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和女孩子一起玩,有一次这么说的时候被杰内西斯听见了,杰内西斯当时停下脚步,矜持地一抬下颌,用领兵打仗的语气对她说:揍他。 ……揍谁? 那个喊得最欢的。 枪打出头鸟,擒贼先擒王。 杰内西斯不仅教她怎么打架,还实时在旁边进行场外指导。最后她将那个领头的孩子揍得鬼哭狼嚎,杰内西斯十分满意,对方则是抽抽噎噎地跑回家,找父母告状去了。 村里的大人们都熟悉她家里的情况,被她揍的那个孩子告状不成,反而被自己的母亲明白事情原委后揪着耳朵说了一通。 “……她家里没大人的,你不知道吗?” “……有点同理心吧。” “……可怜见的……” 当时好像是傍晚,天边铺满了夕阳。其他的孩子看完戏,都各回各家吃饭去了。残阳在影子在地面上拖得很长,被太阳晒了一天的虫鸣在草丛中蔫蔫起伏。 她站在原地的时候,杰内西斯说:“走了。” 她抬起头。 “……那么看着我做什么?”他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去我家吃饭。” “啊,”她张了张口说,“但是我脚崴了。” 所以才只能站在原地。 “……” 杰内西斯:“你是笨蛋吗?” 他露出嫌麻烦的表情,然后不情不愿地背对着她半蹲下来,催促:“上来。” 话音未落,背上便已倏然一沉。 “……”杰内西斯被她扑得往前踉跄了一下,但很快就将她托住了。 他无语片刻。 “你抱得太紧了,松手。” 她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然后继续搂着他的脖子。 她好像听见杰内西斯叹了口气,但叹气这件事不符合杰内西斯的风格,所以应该只是她幻听了。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夏末的虫鸣散落在道路两旁,像夜晚尚未降临的星光一样柔和闪烁。 回家的路上,杰内西斯告诉她,下次她应该扫对方下盘。 对方虽然比她高,比她壮,但下半身重心不稳,轻轻松松一踢就倒。 杰内西斯问她有在听吗,她说嗯。 杰内西斯说如果以后还有人不会说人话,她就将今天的流程重复一遍。 懂了吗? 她点头。 杰内西斯终于满意了。他轻哼一声,说她今天表现还算不错。 然后他问她,你笑什么? 她说,因为还算不错。 那个傍晚的夕阳。 杰内西斯背着她穿过金色的田野,弯弯的麦穗在晚风中窸窣作响。 从那个时候起,她不再讨厌夕阳。 …… 她不应该在工作的时候开小差。 科学部门的研究助理,其实是一份高危职业。她以前不懂科学部门的楼层为什么要设置医疗翼,现在她懂了,因为她目前就躺在一个担架上。周边人影晃动,全是进行灾后处理的专业人员。 在她身边还躺了几个这次事故中的倒霉蛋。宝条喜欢挑战基因编辑技术的前沿,这件事在科学部门不是什么秘密。这个迷宫般错综复杂的楼层,有不少房间里堆满了奇形怪状的培养舱,实验样本暴走也不是什么罕见事。 她运气不好,暴走的实验样本就在她实验室的隔壁。科学部门的员工上岗时,都经历过紧急疏散的培训。她跟着其他人一起撤离,但本来应该关上的防护门,被另一个实验样本的尸体卡住了。 就算是实验样本,在这种本该齐心协力一起出逃的时刻,也不会表现出什么同胞情谊。 身边的人陷入恐慌,她则是有点后悔,今天上班的时候没有将吉利安作为赠别礼塞进她行李箱的手枪带上。 失控的实验样本朝走廊这边奔过来了,一会儿蹿到墙壁上,一会儿跳到天花板上,前进路线十分不好判断。她突然被人重重推了一把,还没来得及看推她的人是谁,头顶传来实验样本凄厉的尖啸,然后便是嗡的一声。 记忆就像拔掉的插头,意识忽然陷入黑暗。等她回过神,她已经躺在担架上,身边乱糟糟的都是对讲的声音。 之所以先注意到声音,是因为楼层好像停电了。黑暗中,应急灯沿着地缝亮起。红色的警告回旋闪烁,时不时照亮了周围忙乱的身影。 士兵的身影,医疗人员的身影,还有一些仍在瑟瑟发抖的研究员。她感到脑袋温热,半边脸黏糊糊的,想要抬起手,但手臂不听使唤。 她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她耳朵里的呼吸声盖过了外界的混乱。 脑海里有个声音说,不太妙,她得赶紧让医疗人员注意到自己的情况。但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她不是伤势最重的,她抬了抬指尖—— 后面的事她有点记不起来了。 一不小心又失去了意识,无法判断流逝的时间,意识在梦境的边沿浮沉。视野清晰起来时,她发现自己看着陌生的天花板。 冰凉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供电问题肯定在她昏迷期间解决了。医疗翼光洁明亮,甚至亮得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将眼睛眯了起来。 第16章 这好像是个单间。真是奢侈的待遇。 所有混乱和噪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医疗器械低鸣运转的声音。寂静中,她之前经历的场景仿佛只是一场梦,短暂、昏暗、模糊不清。 但守在她床边的人不是梦。因为如果她还在做梦的话,她看见的应该是小时候的杰内西斯,而不是这个成年版本的。 她前不久好像才和这个成年版本的吵了一架。她让他少管她,两人已经冷战几天没有说话了。 医疗仪器的绿灯缓慢闪烁,杰内西斯将手肘搭在身后的椅背上,似乎正在看书。但他手里的那本《loveless》已经很没翻页了。她看得有些手痒,想帮他将那一页翻过去。 “……杰内西斯?” 他的指尖顿了一下。 她观察他的表情片刻:“……你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大概是没想到她醒来后开口就是这么一句,杰内西斯和她四目相对片刻,旋即轻哼一声,不以为意地撇过头,只留给她一个傲慢矜持的侧影:“我可没有那种余裕。” “……” 如果说刚才的提问只是某种忽如其来的直觉,现在她几乎可以百分百确定:她昏迷不醒的期间,他肯定干了什么坏事。 但杰内西斯有时候撒谎水平真的很烂这件事,今天还是先不告诉他好了。 她转回头,看着另一侧的墙壁。 “……我做了一个梦。”她说。 梦里是碧波万顷的大海,是蝉噪绵延的盛夏。天空蓝得耀眼,时间仿佛在闷热的空气里静止。 以前她总是跟着杰内西斯和安吉尔,不管两人去哪里,她都要追在两人身后。 杰内西斯问她:“然后?” 草丛里震动的虫鸣,回忆里夜晚的星光,渐渐低微下去。 “夏天结束了。”她看着床侧的墙壁。 杰内西斯觉得她的回答莫名其妙。 “……哈?” 她看着光秃秃的墙壁。 “夏天已经结束了。” 杰内西斯依然不懂。 “……夏天已经结束了你这个笨蛋!”她忽然转过头,“你不是文艺青年吗?!夏天!!已经结束了!!!” 杰内西斯好像被她震住了,前来探病的特种兵打开门,正好看到红发的1st不闪不避被迎面飞来的枕头击中的瞬间。 步伐一僵,那个特种兵悄无声息地倒退出去,默默重新合拢门扉,将“杰内西斯你这个笨蛋!!!”的大喊关在门后。 “……你在搞什么鬼?!” 她卷过被子,背对着杰内西斯,没有说话。 以前,不管两人去哪里,她总是跟在杰内西斯和安吉尔身后。 不管是怎样的冒险,三人都在一起。 她在梦里看见了大海。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参军后,她经常一个人去看的大海。 海水潮起潮落,几只海鸟在被朝霞映红的天空中盘旋。猛烈的风吹起了衣摆,海岸线空空荡荡,唯有灿烂美丽的霞光。 说好的三人要一起去冒险,现在只剩下她一人了。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踏上了新的旅途,而这次不管她怎么追,她都追不上那两个身影了。 夏天结束了。她最喜欢的时间也结束了。 就算小时候形影不离,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 她早就知道了。 所以—— “……” 她说:“我也要踏上一个人的冒险了。” “……” 她吸了吸鼻子,语气认真:“我也要有我一个人的冒险了,杰内西斯。” 他无语良久,耐着性子问她:“……比如?” “在神罗科学部门的历险记。” 她身残志坚,带着工伤上班,连科学部门的主管宝条都夸她是模范员工。 杰内西斯抽了抽嘴角,说那必然不可能。宝条这辈子除了萨菲罗斯没夸过任何人。如果她脑子还没清醒,他可以帮忙叫医疗人员进来。 她对着墙壁,长长地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的有点想打你。” “……” “但我们会一直是家人,对吧?” 在杰内西斯开口前,她说:“放心,只是普通的家人。” 她原本以为说出这句话会很难,这件事也确实没她想的那么容易。所以她背对着杰内西斯,一直让自己看着光秃秃的墙壁而不是那张她在心底悄悄喜欢了那么多年的脸。 杰内西斯:“……你忽然在说什么蠢话。” 她确定了一下,确定自己不会哭,不会掉眼泪。等眼眶的酸涩褪下去,她才摆出认真的表情,转回头。 她郑重声明:“但因为萨菲罗斯已经是我大哥了所以你就算是家人也只能是二……” 二哥的哥还没说出口,杰内西斯已经黑着脸拿起《loveless》。 “吵死了。” 他将书轻轻拍到她脑袋上。 “给我安心养病。” 第8章 08 实习生在神罗的科学部门是消耗品。 每个季度都会出现那么一两次事故,每次事故都会献祭那么一两个倒霉蛋,而这些倒霉蛋多半都是新来的实习生——这件事在科学部门已经是常识,就和四季的轮转一样,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实验样本暴走,这对科学部门来说算不上大新闻。停电虽然比较少见,但和几年前古代种样本出逃时造成的骚乱比起来,这种程度的混乱不值一提。 第17章 因为是不值一提的事故——宝条甚至都没离开他的实验室——半个特种兵部门在没有收到命令的情况下,突然乌泱泱地冲进事发现场,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搞蒙了。 五台战争期间,神罗总部的安保主要是治安维持部门的工作。至于特种兵部门,战场才是他们的专场。 对于这种明显的越权行为,海德格事后在高层会议上提出了强烈抗议。但在当时的事发现场,所有人都明智地让出道路,让清剿实验样本的特种兵清剿实验样本,让疯狂找人的特种兵搜寻伤患,然后抱起某个身影就朝医疗翼跑。 见到出现的特种兵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这次的事故有这么严重? 见到两位1st的身影时,所有人都心想:……啊,原来真的有这么严重。 这次的实验样本暴走,说不定是五台间谍的阴谋。看似平常的研究事故,背后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影响。 有了特种兵帮忙收拾现场,局面很快得到控制。实验样本的尸体被处理,伤患则被送往医疗翼。没过多久,供电系统也恢复运转。 刚入职场没多久的新人们满怀期待明天可以不用上班,在科学部门混迹多年的老油条们却心知肚明:就算天塌下来了,明天的研究进度也不能落后。 怀着沉重的心情准备下班时,前不久才造访了科学部门的1st又回来了。 那个红色的身影穿过科学部门的走廊,闲庭信步的模样和先前僵硬地站在事故现场的姿态截然不同。他看起来过于冷静,过于优雅从容,以至于周围的人都没察觉到危险的信号,直到耀眼的火光突然燃起,差点炸掉某个研究员的脑袋,附近的人才惊叫着四散开来,朝出口的方向奔逃。 杰内西斯在最后一刻被人从背后攥住手腕,赤红的火光改变方向,随着一声轰燃炸碎了那个研究员身侧的培养舱。 玻璃碎片如雨淋落,尖锐的警鸣响彻了整个楼层。危险的火光再次在掌中燃起,如同坍塌膨胀的星体,压缩着磅礴可怕的杀意。安吉尔像制伏不断挣扎的野兽一样,扼住杰内西斯将他往后拖。 以力量著称的1st,手臂青筋凸起。 “他只是个普通人,杰内西斯!” 然而陷入暴怒状态的身影明显已经听不见旁人的声音。 “……冷静点!” 眼见着杰内西斯就要炸了整个实验室,从医疗翼匆忙跑上来的某个特种兵奔到门口大喊:“手术结束了!” 两人同时身影一顿,杰内西斯骤然回头。烈焰般的红发下,那双湛蓝的眼眸冷如寒冰,依然带着噬人的杀意。 站在门边的特种兵下意识僵了僵,旋即补充:“……手术很顺利,人已经被送进观察室了。” 炽热耀目的火光黯淡下去,杰内西斯好像怔了一下,忘了挣扎。安吉尔谨慎地确定他不会继续发疯,这才慢慢松开手。 两人都在微微喘气,实验室周围一片狼藉。安吉尔疲惫地平复了一下呼吸,对似乎还在愣神的杰内西斯说:“……走吧。” 特种兵部门事后收到了一大笔账单。而劫后余生的科学部门,一周后选了一名代表,去医疗翼慰问这次事故中的伤员。 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的医疗翼,由于一周前已经经历了被特种兵围堵的神奇事件,这次见到捧着花来到病房前的科学部代表,周围的医生护士只是看了一眼便很快移开了目光。 那名代表清了清嗓子,又看了看手表,最后确定自己不能再拖,秉持着早死早超生的信念,用颤抖的手打开了病房的门。 单间的病房里,差点炸了科学部门的罪魁祸首守在病床边。红发的身影单手支颐,姿态慵懒的模样似乎正在看书。 之所以用「似乎」这个形容,是因为他能明显感受到自己不受欢迎。就像踏进野兽巢穴的猎物一样,渗人的寒意窜上脊梁,压迫得人难以呼吸。 特种兵部门虽然在神罗的宣传下看起来光辉灿烂,但说到底就是专业的杀人部门。不熟悉特种兵的人可能会对这个职业心存幻想,但科学部门内部可没有人这么想。 没有人比科学部的研究员更明白特种兵是一群怎样的怪物。 “……打……打扰了。”他掩起心底的恐惧,努力挤出笑容。 病床边的身影没有反应。倒是他此次的慰问对象,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后,伸出手戳了戳那个可怕的红发凶兽。 ……他今天要死在这了。 “……杰内西斯。”娜西塔小声说,“别看书了,来人了。” 戳了一下没反应,她还又戳了一次。 “杰内西斯?” 她不提醒倒好,这么一出声,红发的1st微微侧头,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非常抱歉!”他果断来了个九十度大鞠躬,将花放到病床的一角,然后保持着鞠躬的姿势飞快退回门边。 “……啊,是花。”她捧起那束花,认真端详片刻,新奇地对旁边的人说,“快看,杰内西斯,是真花。” 鲜花在米德加非常罕见。 她将那束花抱在怀里左看右看。杰内西斯抬了抬眼皮,注视她片刻。 他轻哼一声,好像不怎么感兴趣地收回目光。 “一束花而已。” 然而,周围的压迫感明显一轻,连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都似乎比之前明媚。 第18章 仿佛被扼着脖子的感觉消失了。明白自己成功逃过一劫,那名代表在心底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真是失礼啊,”她说,“这可是一束漂亮的花。” 说完,想起门边还杵着一个身影,她看向对方:“谢谢。” 之后无外乎是一番客套话。 那名科学部门的代表祝她早日康复,怀着如释重负的表情告辞了。 对方离开后,她放下那束花,看向杰内西斯。 “你要和人好好相处啊。” 她现在看着杰内西斯就觉得愁人。特别是他这张嘴。她甚至都已经提前为他担心起来了:就算他未来能奇迹般地找到另一半,如果他不改改说话风格,结婚三个月之内必定闪离,哪怕是双箭头都能给他掰成单向的。 “沟通,”她语重心长地说,“沟通是非常重要的。” 杰内西斯用她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瞥了她一眼。 他开口:“看来你和你的同事处得不错。” 他语气里的嘲讽意味过于明显,她顿了一下:“……你看了事发现场的监控?” 杰内西斯眼神寒凉,没有回答。 “我现在是在努力养伤。”她认真地说。 等她养好伤了,再去找当时推她的人单挑。 杰内西斯将手肘搭到椅背上,漫不经心地说:“不用那么麻烦,以后直接弄死便是了。” “……” 她看向杰内西斯,杰内西斯看向手里的诗集,用拇指翻到下一页。 “出事了算我头上。” “……” 有人清了清嗓子。她回过神,前来换班的安吉尔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用眼神谴责杰内西斯刚才的发言。 杰内西斯往后靠到椅背上,挑眉:“我说错什么了吗?如果杀人放火不对,神罗就不应该雇佣我。” 病房不适合争论吵架。安吉尔看起来有些头痛。他叹了口气,朝门边示意,让杰内西斯赶紧带着他的坏影响走人。 于是杰内西斯合上书,施施然离开椅子站了起来。 “拉扎德让你去一趟司令室。”安吉尔在他身后说。 步伐微顿,杰内西斯轻轻哼了一声,漂亮的银色耳坠随着他侧头的动作晃了晃。 病房的门重新合拢了。 杰内西斯走后,她问安吉尔:“有多糟?” 在她养伤的期间,特种兵部门的主管拉扎德亲自来了一趟,现在连科学部门都派人来探访了。她还没有傻到认为神罗会主动关怀她这种底层的实习生。 杰内西斯这次究竟闯了多大的祸? “……不用担心。”安吉尔抬起手,然后又将手放了下来。“你只需要好好养伤。” “……”她说,“你刚才是不是想揉我脑袋?” 闻言,安吉尔轻咳一声。 确定了,他刚才就是想揉她脑袋。 安吉尔以前可没有这种习惯。 她靠着背后的枕头,问安吉尔:“会有处罚吗?” “没那么严重,”他安慰她,“赔点罚金就好。” “什么?要赔钱?”她立刻紧张起来,一下坐直了,“要赔多少?” “……” 安吉尔将她重新按了回去,让她好好躺着。 她说:“我不是三岁小孩。” 安吉尔说:“我知道。” 在她病床边守着的1st明显言行不一。 养伤期间,医疗翼给她配备了专门的饮食。虽然有利于恢复伤势,那些营养餐寡淡无味,她接连吃了好几天,特别想尝点别的东西解馋。 安吉尔说不行。 她说她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可以趁这几天赶一下工作进度。 安吉尔同样说不行。 她以为杰内西斯会态度松动点,但杰内西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叛变了。 “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杰内西斯了!”她谴责他,“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听安吉尔的话的?” 杰内西斯懒得在走廊上和她废话。她好不容易从病房里偷溜出来,扶着墙还没走出几步,就被杰内西斯一把捞了起来。 明明贩卖机就在走廊尽头,她捶杰内西斯的背,大喊:“你放我下来!” 走廊上的人眼观鼻鼻观心,没一个敢站出来帮她的,真是世态炎凉。 “……萨菲罗斯!”她破罐破摔,“萨菲罗斯去哪了?” “吵死了。” 她忽然落回床上,陷到柔软的枕头被子里。杰内西斯俯下身对她说:“快点闭眼睡觉。” “……现在让你午睡你睡得着吗?” 杰内西斯哈了一声。 “可惜我不需要午睡。” “……” 她板起脸:“你这样会单身一辈子的。” “不劳你操心。”杰内西斯直起身,似乎还打算说些什么,但他外套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打断了那些未出口的话。就算不去看他的手机屏幕,她也能猜到那是什么邮件。 窗外的天空阴蒙蒙的,看起来像是要下雨。但不论是狂风还是暴雨,都不能阻止神罗的特种兵出勤。 “……快去吧。” 养伤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安吉尔和杰内西斯已经因为她的缘故在神罗总部耽搁得够久了。 灰色的层云在米德加上空翻涌聚集,看起来就像绵延的大海。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串连起来,钢铁丛林般的都市很快被雨帘笼罩。映在窗户上的光影被水雾模糊,病房自动亮起灯光。 第19章 啪的一声,像飞蛾撞在灯泡上的轻响。 她转回头,病房里已经只剩下她一人。 窗外的雨声渐渐喧嚣起来。夏天结束后,米德加迎来了第一场秋雨。 ……现在溜去科学部门的楼层,说不定能把她办公室里的平板拿出来。 她打定主意,偷偷下了病床,正打算从旁边的抽屉柜里翻出她的员工卡,病房的门忽然毫无预兆滑开了。 她转过身,和门边的黑发少年四目相对。 她眨了一下眼睛,对方也眨了一下眼睛。双方似乎都没反应过来。 “……啊,抱歉,我是不是来得不太是时候?”他终于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这个门,怎么说,反应比我想象得更加灵敏。” 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哈哈一笑:“我重新来过。” “不用了。”她说,“你是?” 她的第一反应是对方可能跑错病房了。 但是—— 好像就在等着她这句提问似的,门边的身影啪的一下立正站直了,手握成拳背到身后,给她来了个标准的军礼。 “初次见面,我是扎克斯,前不久刚刚晋升为2nd。” 活力十足的声音,让整个病房都亮堂了起来。 “受安吉尔所托,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会监督你好好养伤。” 黑发蓝眸的少年笑容明朗:“请多指教。” 第9章 09 米德加的雨和巴诺拉村的雨不一样。 南部群岛的盛夏璀璨而热烈,雨水同样精力充沛,而且经常伴随着狂风和雷鸣。到了暴雨的季节,她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趴在窗边,看棕榈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陆地的世界被雨水淹没,亮着灯光的房屋变成汪洋大海中漂浮的船只。 她有很多关于雨的记忆,包括在瓢泼大雨中跟在杰内西斯和安吉尔身后奔跑的回忆。 杰内西斯喜欢探索巴诺拉村的边界,像绘图师一样丈量自身所处的世界的大小。因为探险的路径离村子太远,每次暴雨倾盆,不管三人跑得多快,最后都会淋成落汤鸡。 好在就算被雨水浇得湿透,回到家的时候发梢都在往下滴水,杰内西斯和安吉尔也不会生病。她倒是有不少感冒的经历,而每当这种时候杰内西斯的父母都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会特意让她留宿几天。 她喜欢下雨天。杰内西斯的母亲会做暖呼呼的汤,放到托盘上让杰内西斯端进她的房间。 “……哈?”楼下飘来杰内西斯的声音,“为什么是我去?” 他的母亲恨铁不成钢:“哎呀,你这小子真是……你到底懂不懂?” 接下来便是一阵嘀嘀咕咕,最后以他母亲拔高的语气收尾。 “快去!” 她能想象出杰内西斯别过脸,发出“嘁”的声音时的模样。 片刻的沉默过后,不情不愿的脚步声沿着楼梯走了上来。她赶紧整理了一下背后的枕头,靠着枕头坐直了。 杰内西斯的母亲让他进门前先敲门,于是他敷衍地敲了一下。她本来想清清嗓子,结果一不小心咳嗽了一下。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杰内西斯的身影出现在门边。红发的少年端着病号饭,一脸嫌麻烦的神情。他拖着步伐慢吞吞地走到她床边,放下托盘,居高临下地用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睨她。 “笨蛋不是不会生病吗?” 她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回答:“……说明我也许没那么笨?” 杰内西斯被她噎了一下。 “明明笨得要死。”他哼道,“要不然你怎么会生病?” 她眨眨眼睛:“可是,笨蛋不会生病?” “……” 相似的回忆她有很多。毫无营养的对话,无关紧要的日常。她将那些回忆像珍贵的宝石一样捧在手掌心里。 偷偷地,捧在手掌心里。 ……她喜欢下雨天。她不介意生病。 每次感冒痊愈,她又会像一个没事人一样,继续跟在杰内西斯和安吉尔身后去外面疯玩。 米德加的雨季在秋天。淅淅沥沥的雨水模糊了窗户,沿着屋檐和管道流入下水道。 “我可以出去吗?”她问扎克斯,“对于病患来说,保持心情的愉快是很重要的。” 十五岁的少年露出为难的神情。他看看病房的门,又看看她。 纠结半晌,他抱起手臂,用下定决心般的语气说:“安吉尔说我不能让你跑出病房。” 他摆出自己最严肃的表情补充:“这是s级任务。” 她张了张口,试图寻找安吉尔命令中的漏洞。 “那我走出去……?” “不行。”扎克斯说,“走的不行,爬的也不行。这是安吉尔的原话。” “……” 可恶,被安吉尔预判了。 “可是我好无聊。”她说,“你不无聊吗?” 扎克斯明显不是个闲得住的性格,而看守病人又是一件极其枯燥的事。 她留在病房里,他自然也没法去别的地方。这段时间,两人已经将能聊的话题都差不多聊完了。她连扎克斯几岁的时候掉了几颗乳牙,参军的时候是怎么背着父母偷偷溜出家门的故事都听了三遍。 扎克斯一边深蹲一边和她聊天。 扎克斯一边做俯卧撑一边和她聊天。 第20章 扎克斯一边空手挥刀一边和她聊天。 若不是她病床边的帘子支撑不住,他估计还能一边做引体向上一边和她聊天。 扎克斯说训练不能懈怠。他的梦想是成为萨菲罗斯那样的英雄。 他问她,她觉得他能成为英雄吗? 她想了一会儿,觉得世上没哪条规矩说英雄只能有一个,于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抱歉,杰内西斯。 她在心底悄悄忏悔。 主要是对方亮闪闪的目光让人无法给出扫兴的回答。她觉得杰内西斯应该不会介意多出一个竞争对手——反正他的竞争对手已经够多了。 扎克斯高兴得又多做了几个俯卧撑。 普通的俯卧撑做完了,他将一只手背到身后,继续做强加版的俯卧撑。 做完加强版的俯卧撑,他又恪尽职守地回到她的病床边守着。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墙上的挂钟缓慢移动指针。扎克斯抱着手臂,无意识地开始抖腿。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她说,“你是不是很想出去?” “什么?出去?”他愣了一下,然后哈哈一笑,“完全不。” 然而,噔噔噔噔的声音依然噔个没完。 十五岁的黑发少年就像被困在大都市里的牧羊犬一样,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着在草原上尽情奔跑,恣意追赶羊群,实现牧羊犬的天赋使命。 “这样吧,”她说,“我虽然不能出去,但是你能。走廊的尽头有一个自动贩卖机,你可以……” “原来如此!!”扎克斯一下子蹦了起来。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半蹲下来。 “走吧。” 她愣了一下。 见她久久没有反应,扎克斯转过头:“怎么了?” “……不,没什么。” 她原本只是打算让扎克斯帮她去买点吃的。 跑的不行,走的不行,爬的也不行。 但安吉尔没有说过背的不行。 她爬到扎克斯背上,搂住他的脖子。 “准备好了?”十五岁的少年干劲满满,仿佛背着她站在跑道的起跑线上,马上就要嗖地一下蹿出去。 她点了下头,但意识到扎克斯看不到,于是又更加用力地点了下头,说:“……嗯。” 他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哟西!我们出发!” 目标:医疗翼走廊尽头的贩卖机。 有些规矩一旦打破,距离彻底的废除就不远了。 在这之后,她又给扎克斯颁布了新的任务,让他潜入科学部门的办公室,将她的平板“偷”回来。 “……但是你给了我你的员工卡?” “没错。”她严肃地说,“要如何让光明正大的一件事变得像偷偷潜入一样,正是这个任务的难度所在。” “……原来如此。”扎克斯被她的情绪感染,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这是几级任务?” “ss级。”她说,“完成任务的奖励是员工套餐的打折券,期间限定。” 诸如此类的任务,她给扎克斯颁布了不少。 时间很快来到她出院的前一晚。 扎克斯和平时一样,背着她来到走廊尽头的贩卖机前。两人像两只作案现场的浣熊一样,看着贩卖机里的商品陷入了沉思。 她选了几包薯片,又买了两瓶饮料。那些东西咕咚咕咚地滚到出货口,扎克斯将一包薯片递到她手里,她娴熟地接过去,正要撕开包装。 “……娜西塔?” 两人同时冻结在了原地。 缓缓地,扎克斯背着她转过身。提前回来的两个1st站在走廊的另一边,安吉尔的声音颇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意味。至于他身边的杰内西斯,他似乎还没回过神,蓝色的眼睛微微睁大,就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出现的画面一般。 啪嗒一声,她手里的薯片掉了下来。 随后,她赶紧搂住扎克斯的脖子,大声宣告:“这都是我的主意!扎克斯只是被迫听从了我的命令!他什么都没做错!” 扎克斯精神一振,下意识站直了点。 他正打算开口,安吉尔似乎也想出声,但杰内西斯已经黑着脸先他们二人一步开口:“下来。” 仿佛只强调一次还不够,他一字一顿地说:“下、来。” 安吉尔转头看向杰内西斯。杰内西斯没有回他眼神。 她抱紧扎克斯的脖子。作案过程中被抓了个现行的浣熊不能分开。 被挨个拎走训斥就完了,而一起被骂的话至少还有个心理安慰。 ……等等,她都是成年人了,为什么还要像小孩子一样被人训斥? 想到这点后,她的腰板立刻直了起来。 她倔强地说:“我不。” 安吉尔没能掩住惊诧的神色。 杰内西斯好像被她气笑了。 “是吗?” 他侧过头,银色的耳坠闪耀着冰冷的光芒。他嗓音含笑,蓝色的眼眸中却没有一丁点笑意。 如同某种本能般的反应,在他指间,危险的火星跳了跳,流转的火光一闪即逝。 安吉尔赶紧压低声音:“杰内西斯。” “……没错。”她说,“我不。” 在杰内西斯向前一步的那一刻,她对扎克斯说:“快跑。” 第21章 安吉尔攥住杰内西斯的手臂时,她大喊:“快跑啊!” 千万不能在这种时候被逮住。 深夜时分的医疗翼,还在值班的医生护士惊奇地让开道路。扎克斯背着她飞快地穿过医疗翼错综复杂的走廊,朝通往一楼大厅的电梯飞奔。 眼见着胜利的曙光近在眼前,电梯门忽然叮的一声,朝两侧滑开了。 银发黑衣的1st迈出电梯。扎克斯来了个急刹车,堪堪滑到萨菲罗斯面前停了下来。 她说:“……大哥!” 萨菲罗斯步伐一顿。 电梯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了。 扎克斯还愣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天呐,是萨菲罗斯本人。 她催促扎克斯:“……快喊大哥。” 她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大哥以后就是你大哥。快。” 扎克斯一个激灵回过神。迎着萨菲罗斯打量的目光,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大哥?” “……” 萨菲罗斯面无表情,似乎没处理过这种情况。 碧绿的竖瞳注视两人片刻,移向两人身后的位置。 她循着萨菲罗斯的目光望过去,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堵死了他们后撤的道路,和前方的萨菲罗斯形成了完美的夹击。 “……没想到你居然和他们是一伙的!”她痛心疾首。 萨菲罗斯的头上好像冒出了一个问号。 他低头看她,似乎决定将话题拨回正轨。 “听说你明天出院?”萨菲罗斯开口,“你伤势痊愈了?” 完全无视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不,他说不定是来救场的。 “我马上就要有新的伤势了。” 闻言,萨菲罗斯微微扬眉。 “杰内西斯要动用暴力。”她控诉。 “为什么?” 萨菲罗斯果然没有那么好诱导。 “……”这下轮到她沉默了。 她老老实实地说:“因为我偷偷溜出病房。” 萨菲罗斯不置可否。他看了安吉尔和杰内西斯一眼,对她说:“那你回去便是了。” 杰内西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气音,明显还在气头上。安吉尔则是用他那种「算了吧,杰内西斯」的声音叹了口气,示意杰内西斯见好就收。 扎克斯背着她往病房的方向走去。 “你明天还需要办出院手续。”安吉尔在她背后说。 “我知道。”她顿了一下,“你们俩不也一样需要去司令室报道吗?” “你一个人没问题?”安吉尔听起来有些无奈。 无视杰内西斯仿佛能烧穿她的视线,她问扎克斯:“你明天有空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回头看向安吉尔。 “我没问题。”她说。 第10章 10 巴诺拉村的夏季天亮得早。 她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杰内西斯家找杰内西斯。 地平线还蒙蒙亮的时候,世界笼罩在梦境般的蓝色里。绵延的蝉噪和田野间的蛙声虫鸣重叠,空气里沉淀着草木潮湿的气息。 等她蹲到杰内西斯家的苹果树上时,太阳一般刚刚升起。这种时候杰内西斯多半还在睡觉。作为养尊处优的少爷,杰内西斯是巴诺拉村睡眠最足的人。他可以天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再决定自己今天想做什么。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杰内西斯差不多该醒了,她就唰啦一下滑下树,假装自己刚到一般,站在树底下用苹果核敲他窗户。然后在他探身推开窗子的那一下,仰起脸笑着对他说: “早上好啊,杰内西斯。” ——我们今天要去哪里玩呀。 运气好的时候,她可以在桌边和杰内西斯一家共进早餐。 运气没那么好的时候,她就在门外等着。 杰内西斯今天要视察果园。 杰内西斯今天要待在书房里念书。 杰内西斯今天要去矿洞里探险,扩张自己的秘密基地。 杰内西斯过生日的那一天,她起得比平时都早。 她蹲在他窗外的苹果树上,等房间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推开窗子时,她露出自己最灿烂的笑容,将准备好的礼物递到他眼前。 “生日快乐,杰内西斯。” “……” 他说:“这是什么?” “石头。” 她花了不少时间,从巴诺拉村周围收集了最漂亮的石头,放到剔透明亮的玻璃罐里。 那个玻璃罐现在就托在她的手掌心里。如果杰内西斯瞧得足够仔细,他会发现有些石头来自三人经常一起去探险的矿洞,另一些来自碧波万顷的海边,来自树叶沙沙作响的森林。还有几块是她从他家周边挑的,因为这也是充满回忆的地方。 表面粗糙的岩石,光滑圆润的鹅卵石,像玻璃一样晶莹剔透的石英,还有夜间会发光的矿石。 杰内西斯好像生来就什么都不缺。 他不缺物质,生活无忧,同样也不缺爱。 如果当时他再稍微多问一句,她就能告诉他哪颗石头代表哪段回忆,她挑选石头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她是怎么将罐子里的石头一一捡出来又重新放回去,翻来覆去筛选了很多遍。 可惜他什么都不缺,自然也不缺她的喜欢。 杰内西斯没有多问。 有那么一瞬,他看起来好像想说:明年会是什么?树枝吗? 第22章 但他只是轻哼一声,收下她的礼物,然后将那个玻璃罐放到窗台上,就已经足够了。 她很高兴。 她当时看着那个在窗台边闪闪发光的玻璃罐,觉得自己好像也在杰内西斯心中有了一席位置一样。 生日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特殊日子,而她已经足够满足、足够快活,所以她只是说: “明天见。” 明天见,杰内西斯。 然后唰啦一下,跳下苹果树跑没了踪影。 …… 她做好了回去上班的准备,时隔一个月回到科学部门,却发现很多事情都变得不一样了。 那个害她研究进度落后的人,她本来要找人单挑,结果对方早就辞职了。科学部门的工作氛围忽然变得非常友好:那些让她打杂的前辈突然就不需要她的帮助了,甚至当她自动请缨要加班时,也会有莫名其妙的人冒出来抢她工作。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忽然穿越到了哪个平行世界。 她当初不让安吉尔送她报道,就是担心会出现这种情况。 整个科学部门,好像只有宝条人设不变,始终如一地将她视作废物。至于其他人,居然会有人和她抢夺加班的机会,这件事让她非常困扰。 她和扎克斯分享了一下自己最近的苦恼,但听说她要找人单挑——他自动忽略了她的单挑对象已经辞职的事实——他积极地表示要教她基础的格斗技巧。 一开始只是扎克斯要给她单人指导,但训练场里的其他特种兵闲着也是闲着,听说了事情原委后,一群神仙立刻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教她如何和凡人打架。 唯一的问题是,普通人和特种兵身体素质差距太大。听特种兵告诉她该怎么和人打架,就像有人指着枪口对她说:看到那颗子弹了吗?躲开它。 首先,她没有能看清楚子弹轨迹的动态视力。就算她有这么了不起的动态视力,她的身体估计也跟不上那瞬间的判断。 一群人鸡同鸭讲半天,有些特种兵甚至给她来了个亲身示范,结果动静闹得太大,把三位1st也引过来了。 好在现场的教学内容是近身格斗,如果是枪械的使用技巧,要怎么和安吉尔和杰内西斯解释她会用枪这件事,都会有点麻烦。 安吉尔本来是反对用武力解决问题那一派的,但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开始手把手教她如何揍人……啊不是,进行防卫和反击。 萨菲罗斯因为和凡人差距太大,让他指导有杀鸡焉用屠龙刀的感觉,他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了一边旁观,坐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冷板凳。 ——在教凡人打架这件事上,萨菲罗斯派不上用场。 一群人忙活半天,杰内西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那些围在她身边的特种兵立刻作鸟兽散,然后在不远处重新聚拢,观望这边的事态发展。 杰内西斯将一颗火系魔石放到她的手心里。 “根据我说的去做。” 在杰内西斯身后,那群特种兵朝她齐齐摇头,用表情示意她快跑。 杰内西斯一回头,那群特种兵立刻开始看天看地,但就是不敢和他有眼神接触。 杰内西斯收回视线,那些人又开始拼命朝她打眼色。 “……” 安吉尔清了清嗓子,将其他人都赶出去了。扎克斯一副很想救她的样子,但连萨菲罗斯都走了,他总不能继续待着。 训练场一时显得有些空旷。她有点想跟着大部队跑出去,但她忍住了。 杰内西斯简单地和她解释了一下魔石的来源,以及魔法的使用方法。 和格斗技巧不同,魔法对人的身体素质要求不高。传说中的古代种,这个两千年前消失的古代文明,曾经就非常擅于使用魔法,就算是未成年的孩子也能娴熟使用魔石。 讲解完毕,杰内西斯将手覆盖到那颗魔石上方。 “像这样。”他说。 话音未落,那颗被她握在手心里时平平无奇的魔石忽然亮起光芒。如同平地起风,周围的空气波动起来。杰内西斯轻哼一声,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丝笑意。耀目的火光骤然绽放,像展开翅膀的雀鸟一样,掀起的热浪将两人的衣袍吹得飞了起来。 她下意识看向杰内西斯,蓝色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煜煜生辉,他意气风发的模样看起来特别耀眼,以至于她都差点忘了包裹在两人周围的烈火和热浪。 直到火光熄灭、风声止息,空气恢复原本的温度,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杰内西斯收回手,没有忘记他的教学任务。他矜持地对她说:“接下来你试试。” “……” “……” 杰内西斯露出麻烦的神情,重新伸出手。 “我再给你示范一次。” …… 回忆到此为止。 她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公寓,直接走进房间扑到床上。 扎克斯给她发来短信:「你需要烫伤药吗?」 她之前忙着加班,都忘了回复。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然后开始打字:「什么烫伤药?」 向来秒回的扎克斯,这次比平时慢了几拍:「……哈哈,没什么。你结束加班了?」 后面跟着一长串表情。 深夜时分,楼下的酒吧街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一对情侣分手了,过程非常波澜起伏,整个酒吧的客人都跟着遭殃。 第23章 她听着楼下传来的声音,问扎克斯:「你知道城里人是怎么失恋的吗?」 她忙着养伤,忙着追赶研究进度的那段时间,把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给忙忘了。 …… 接连七天都没见到某个熟悉身影,特种兵部门内有不少人开始猜测杰内西斯是不是终于把人吓跑了。 没有了那些免费的苹果干、苹果酱、苹果醋、苹果派、苹果饼干……虽然很可惜,但考虑到杰内西斯是什么人,他们吃了这么久的白食,总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将人往火坑里推。 安吉尔路过休息室时,他们齐齐闭上了嘴巴。 安吉尔一走,他们又开始唉声叹气。 安吉尔回到办公室,一打开门,就看见传言中的主角之一斜靠在他的沙发上,单手捧着那本从不离身的古代叙事诗,好像下一秒就要开始进行优雅的诗朗诵。 他叹了口气,问那个慵懒的身影:“这样真的好吗?” 杰内西斯的声音从《loveless》后传来:“你在说什么?” “再这样下去,”安吉尔顿了顿,“你真的会成为兄长的。” “哦?”杰内西斯没有抬起眼帘,“安吉尔,你怎么也开始喜欢偷听了。” “……” 他说:“如果娜西塔跟别人跑了怎么办?” 杰内西斯啪的一声合上书。 “哈?”他嗤笑,“她才多大。” “……”安吉尔无语许久,“她只比我们小几个月。” 在他们的老家巴诺拉村,这个年纪结婚成家非常正常。 “难道在你眼里她还是十五岁吗?”安吉尔有些头痛,“我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杰内西斯。” 他还想说些什么,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从来不请假的扎克斯破天荒给他发了封短信,表示自己今晚有更重要的任务,不能参加特训了。 安吉尔神色微凝。 杰内西斯:“怎么了?” “……扎克斯说他今晚有事。” “这不是挺好吗。”杰内西斯重新靠了回去并发出嘲讽的声音,“小狗终于懂得不再整天围着自己的尾巴转了。” 扎克斯的语气支支吾吾的,安吉尔蹙了蹙眉,让他简短说明一下更重要的任务是什么。 「……作为娜西塔的plan b,我得时刻关注她那边的进展。」 「什么进展?」 扎克斯那边的气泡出现又消失,出现又消失。 「……约会进展。」他飞快补充:「千万别告诉杰内西斯,你最好了,安吉尔!」 “……” 杰内西斯察觉到不对劲,想要凑过来时,安吉尔啪的一声,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合上了手机。 第11章 11 任何婚礼对巴诺拉村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小小的村庄人口不多,每当村里有人结婚,全村的人基本上都会到齐。 大概是她十三岁那年,恰逢苹果花开的季节,村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如云似霞的花瓣漫过枝头,将地面铺成了美丽的河流。 那个季节的苹果花开得比往年都要灿烂明媚。她准备出门时,在镜子前笨拙地练习了许久,终于给自己的头发编入了一朵花。 位于村子中心的广场比平时热闹。不知是谁先瞥到了她打算混入婚礼宾客的身影,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笑意盈盈的女性长辈们包围。 她们动作利索地帮她重新编了头发,鬓间簪好花,然后又给她换了一条裙子,仔细抚平衣褶。 那是她第一次穿裙子。 她整天跟在杰内西斯和安吉尔身后乱跑,平时根本不会穿这种不方便行动的服饰。 天空很蓝,她穿过洒满阳光的广场,所有人好像都知道她要去哪,纷纷朝她投来或揶揄或鼓励的目光。 婚礼还未开始,她提着裙摆溜出会场。远离热闹和喧嚣,红发的少年靠坐在苹果树下,只露出半边背影。 她的脚步不觉慢了下来。 但想起自己是个「笨蛋」之后,她又重新获得了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从树后探出身。 “杰内西斯——” 纯白的花瓣伴随着光影簌簌而落。两人头顶的树叶被风吹动,发出大海一般沙沙起伏的声音。 蓝色的眼眸微微睁圆,杰内西斯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忽然从树后冒出来。光影摇曳,周围的风声慢慢平息,飘舞的花瓣慢下来。两人对视片刻,他突然撇开目光,只留给她一个莫名其妙的侧影。 “……杰内西斯?”她想将他的表情看清楚点,但她越往他跟前凑,他就越往旁边挪。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什么吸血鬼,而他在拼命避免被她咬住脖子。 两人僵持半晌。杰内西斯啪的一下合上书站起来。 她眨巴眨巴眼睛,跟着他从树底下站起来。 “杰内西斯,”她说,“你的耳朵尖红了。” 杰内西斯就和没听见她说的话似的。 他轻嗤一声:“你来干什么?” “来找你。” 她回答得过于理所当然,杰内西斯似乎被她噎住了。 “婚礼快开始了。”她现编。 她满怀期待地等啊等,等杰内西斯说点什么,等他再看她一眼。 但不管是当时的蓝天白云、阳光花影,还是远处缓缓转动的风车,似乎都比她好看。 第24章 他看天看地但就是不看她。 在那之后,她好像就没怎么再穿过长裙了。 窗外,夜幕降临。米德加最繁华的八番街华灯初上。她拉上裙子的拉链,对着镜子戴上耳饰。这一周她和扎克斯花了不少时间翻阅神罗内部的员工论坛,特别是生活情感的版块,将城里人失恋的套路摸了个一清二楚。 扎克斯说城里人和乡下人就是不一样,在他的老家贡加加,失恋的人一般都会去村里唯一的酒馆喝得烂醉,然后根据心碎的程度,第二天被村民们在牛棚或猪圈里发现。 米德加是现代化的都市,没有牛棚和猪圈,所以大家一般都是去酒吧买醉,然后根据心碎的程度,第二天在酒吧外的小巷子或是公寓楼的走廊里被安保人员戳醒。 在酒吧买醉会影响她第二天的工作效率,于是被她否决了。 在瓢泼大雨中失魂落魄地沿着街道走几圈,似乎是更加时髦的做法。最近黄金档的肥皂剧也有类似情节。但这个提议被否决的原因和上面一样,容易影响她的研究进度。 员工论坛上的好心网友说,最快走出失恋的方法就是另寻新欢。她下载了交友软件,花了几天时间和人聊天,对方约她今晚出来线下见面。 神罗的员工论坛逛得多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社会新闻和都市传说都听了个遍。年轻女性单独约见网友并不安全,于是扎克斯自告奋勇要当她的plan b,如果那名网友不对劲,他立刻就能来个天降正义。 这里的天降正义是物理意义上的天降正义。她和网友吃饭时,扎克斯就在餐馆对面的楼顶蹲着,随时等她信号。 她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该出门了。 阳台门留了一丝缝隙没关,吹进来的晚风卷起了桌面上的信件。 白色的纸张沙沙作响,如同雀鸟颤动的翅尖。它跨越大海,穿过东大陆的山谷和平原,好不容易抵达米德加,暂时在她的书桌上找到了休憩之地。 那封信虽然是寄给她的,实际上却是给杰内西斯的。 杰内西斯曾经和他的父母关系很好。 十四岁那年,被报纸采访时,巴诺拉村的杰内西斯少年说,他的梦想是和父母一起请英雄萨菲罗斯品尝他们家的苹果。 杰内西斯曾以他的家乡为豪,巴诺拉村的村民们也对他深以为傲。 巴诺拉村是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小村庄,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大人物,也没有人上过报纸。 杰内西斯开发的白色巴诺拉苹果汁,获得了全国农产品加工部门的一等奖,所有村民都对此与有荣焉。为了庆祝这件事,巴诺拉村的村民们特意摆了一场露天宴席。宴会的资金由杰内西斯的父母慷慨提供。 当时也是像现在这样的天色。暮色四合,巴诺拉村的广场周围点起灯光。夏虫在草丛里低低鸣唱,到处都充满了热闹而快活的气息。 她也很高兴。 别人夸杰内西斯一句,她比自己被人夸了十句还高兴。 杰内西斯被人群围着,她和安吉尔坐在不远处。夕阳的余晖沉下地平线,笼罩田野的天空染上鸢尾花般的雾蓝。她记得晚风拂过时袭上皮肤的凉意,记得低微下去的虫鸣,和当时昏黄斑驳的灯光。 村里的一位长老可能是喝多了,被酒精麻痹的大脑变得迟钝,他笑呵呵地拍了拍杰内西斯的肩膀,说:“你可不像这种小村子里能出的人物啊。” 音乐没有停止,广场附近的人群仍在笑闹。那名长老很快被几位家眷拉了回去,劝他年纪大了就少喝点。甚至说不上是小插曲的一件事,很快被所有人抛到脑后。 甚至说不上是小插曲的一件事,本来应该很快就会被所有人抛到脑后。 杰内西斯有一双非常漂亮的蓝眼睛,澄澈明亮,让人联想到晴天的大海。 整个巴诺拉村,除了杰内西斯以外,只有安吉尔和他的母亲吉利安有这么漂亮的蓝眼睛。 杰内西斯和他的父母长得并不相像,这件事随着他年纪的增长越发明显。 如果他相貌普通也就罢了,偏偏他生得极其出色。而且不仅长相出众,头脑也同样优秀。 杰内西斯在巴诺拉村,就像一只凤凰掉到了灰扑扑的麻雀窝里。 宴席行至末尾,大人们都有些醉醺醺的。村里的少年们聚集在一起,坐在堆放酒桶的角落里。从小被杰内西斯压着长大,他们看他不爽很久了。 不知道是谁吹了句口哨,用嘲弄的口吻说:“杂种。” 啪的一声,飞蛾撞在灯泡上。 她第一次见到杰内西斯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 她见过杰内西斯嘲笑他人的样子,见过他眼神不屑的模样,但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性格里不稳定的部分初露端倪。 尖锐、滚烫,如同在炭火里烧得通红的刀尖。 周围的大人们惊醒时,场面已经乱成一团。 安吉尔动作最快,但他没能制住杰内西斯。 桌椅哗然翻倒,安吉尔跌落到杂物堆里。杰内西斯被怒火吞噬了理智,好像已经完全听不见别的声音,就算是对着一起长大的好友也能下手,更别提此次事件的罪魁祸首。 “……杰内西斯!!” 她当时是真的害怕他会把人打死。 骨头错位的闷响传来,对方一开始还会哭嚎,会尖叫,像被野兽咬住喉咙的猎物一样疯狂挣扎。 第25章 头顶昏黄的灯光忽暗忽明,夜色笼罩的时分,她分明在周围的大人眼中看到了惧意。 安吉尔重新爬了起来。眼见着事情无法收场,她扑到那个蜷缩着的少年的身前。“……杰内西斯!!” 瞳孔倏然收缩,杰内西斯的动作好像顿了一下。趁着他愣神的刹那,安吉尔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其他的大人们也反应过来,纷纷飞快上前。 那个少年的母亲踉跄着推开人群,同样也将她推到一边,将自己的孩子抱到怀里就开始哭。周围人影晃动,她没能看到杰内西斯和他父母的表情。 人的记忆真是奇怪的东西。她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一个人回家的,不记得安吉尔将她扶起来后和她说了些什么,却记得吉利安遥遥站在广场边缘,站在灯光和夜色的交界线上,那个纤瘦的身影当时紧紧攥着自己的披肩,用力到手指微微颤抖、甚至连指关节都泛起白来的模样。 和她四目相对时,吉利安垂下眼帘,避开了她的目光。 那家人后来低着头来道歉了。是他们家的孩子不对,使用了侮辱性的词汇。 缓和关系的仪式在杰内西斯家的客厅里进行。杰内西斯的手缠着绷带,但比对方的模样好多了。他对面的少年眼神闪躲,嚣张的气势全然消失不见,显然刚能下地走路就被父母揪了过来。 漫长得如同冰封的沉默过后,在四位大人的注视下,杰内西斯嗤笑一声,说:“道歉?你为什么要道歉?” 对方惊疑不定地抬起头。 杰内西斯问他的父母,他们对他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他的父母当时哑口无言。 于是杰内西斯转回头,看着对面瑟缩的少年: “你说的又没错。” 他语气慵懒,眼神却冷极了。 然后,不待他的父母反应过来,杰内西斯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接下来的几天,杰内西斯都闭门不出。他的父母拿他没办法,只好央求她和安吉尔想想办法。 安吉尔来过几次,杰内西斯无动于衷。 她爬到他窗外的苹果树上,敲他窗户,里面依然毫无回应。 “杰内西斯?” 她说五台前线告捷,英雄萨菲罗斯表现活跃。 她说英雄萨菲罗斯今天又攻下了哪个营垒,让敌军闻风丧胆。 她将早晨的报纸透过门缝塞到他的房间里,里面依然静默无声。 杰内西斯倔起来的时候,没有人能改变他的想法。 杰内西斯和他父母的冷战,一直持续到了他报名参军。 他和安吉尔离开的那一天,黎明的晨光照耀着金色的麦田。她从他离开家门的那一刻起就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走一步,她就跟着走一步。他停下来,她就跟着停下来。 两人走走停停,下坡的时候,杰内西斯终于转过身,对站在坡上的她说,别跟了。 别总是跟在他身后了。 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她只是朝他笑。 因为知道这是最后一段路,所以她只是笑了笑。 神罗的直升机来接人了,村民们聚集在一起远远地看着。安吉尔系上安全带,仿佛察觉到众人的视线,轻轻用胳膊肘碰了杰内西斯一下。 但是杰内西斯没有转过头。直到直升机在轰鸣的风声中合上舱门,他都没有看他的父母一眼,自然也没有看到站在旁边的她。 ——「杰内西斯过得还好吗?」 她到米德加之后,杰内西斯的父母终于会向米德加寄信了。 巴诺拉村的杰内西斯少年,如今已是大名鼎鼎的1st之一。这些年他的父母一直在暗中资助他的粉丝俱乐部,但这件事肯定不能让杰内西斯知道。 另一张空白的信纸摊开在桌面上,她还没想好回信。 手机再次振动了几下,她回过神,关上阳台门。 然后挎上包,离开了公寓。 第12章 12 八番街是米德加的商业中心,是上层市区夜生活最繁华的地段。 这意味着餐馆和酒吧很多,约会的情侣同样很多。到了周末,loveless大道附近车水马龙,热闹的街道成了灯光的海洋。 扎克斯蹲在楼顶,屏息静气,全神贯注。 那个背影就像等待哨声的警犬,一声令下就能飞蹿出去。 顶楼风比较大,吹得人衣裳翻飞。远处,巨大的魔晄炉矗立在市区边缘,朝漆黑的夜空喷吐绿色的工业荧雾。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扎克斯灵敏地转过头。见到安吉尔,他眼神亮起,看到黑着脸跟在安吉尔身后的杰内西斯,扎克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欲言又止,最后怀着一丝希望问安吉尔:“……萨菲罗斯也会来吗?” 安吉尔:“……不,萨菲罗斯今晚有别的任务。” 扎克斯飞快地瞥了杰内西斯一眼——后者脸色阴沉,根本没理他——然后又看向安吉尔,眼神仿佛在控诉安吉尔的背叛。 ——说好的不能告诉杰内西斯? 安吉尔不是没试图蒙混过关,但他不擅长说谎,而杰内西斯一旦执着起来,不得到答案绝不会罢休。 青梅竹马之间太熟就是会出现这种问题,想要隐瞒什么的时候很容易被对方一眼识破。 知道自己辜负了弟子的信赖和期待,安吉尔清了清嗓子,正打算表达歉意。 第26章 扎克斯:“萨菲罗斯真的不会来吗?” “……” 安吉尔:“……不会。” 扎克斯无声地朝旁边挪了几步,离杰内西斯远了一些。 安吉尔走到扎克斯和杰内西斯之间,充当缓冲地带。“就是对面那家餐馆?” 扎克斯警惕地观察杰内西斯片刻,然后点了下头。 “情况如何?” 扎克斯掏出手机,亮起的屏幕显出最新的聊天记录。 安吉尔看了一眼。两人的聊天记录全是表情包。 “……这是什么?”他感觉自己和时代脱节了。 扎克斯不自觉挺起胸膛:“暗号。” 他给安吉尔——以及假装没在偷听的杰内西斯,简单解释了一下哪个表情代表“进展顺利”,哪个表情代表“我想闪人”,以及哪个表情代表“对方是五台的间谍/围墙商业街的人贩子!赶紧启动plan b!” 如果是最后一种情况,扎克斯用拇指刮了一下鼻尖,笑容自信地说,那就到他闪亮登场的时候了。 黑发蓝眸的少年看起来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安吉尔望向街对面的餐馆。出于角度问题,蹲在顶楼的人无法看清楚用餐客人的身影。 察觉到杰内西斯想转身离开,他开口:“在出现必要情况前,我们所有人都待在这里别动。” 杰内西斯脚步微顿,安吉尔在他身后压低声音说:“不会出手干预进展,这是我们提前说好的。” 片刻的沉默过后,红发的1st转过身。 “当然。”杰内西斯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我会尊重你我之间的约定。” 安吉尔蹙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朝他伸出手:“暂时把你的魔石交给我保管。” “……” 杰内西斯嗤笑:“不如你先把背上的剑卸下来如何?” 扎克斯抬头看向安吉尔,后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放下手臂轻咳一声:“……只是以防万一。” 杰内西斯微微挑眉,将安吉尔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回去:“对方只是个普通人。” “……这件事我们现在还不确定呢。”扎克斯小声嘀咕。 杰内西斯看都没看他一眼,嗓音薄凉:“小狗别吵。” 扎克斯露出震惊的表情,显然没想到他的定位居然是狗。 就在这时,他安静许久的手机屏幕忽然叮咚一声,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三人的注意力同时嗖地一下转移过去。无视逼近的杰内西斯,扎克斯翻开手机。 ——“一切顺利。” 扎克斯和安吉尔无意识放松下来,只有杰内西斯依然神情紧绷,之前那看似游刃有余的笑意也消失不见了。 “既然没什么问题,”说到这里,安吉尔用暗含警告的眼神瞥了杰内西斯一眼,“我们就先回去了。” 他看着杰内西斯,话却是对扎克斯说的:“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扎克斯露出笑容,并拢双指朝安吉尔敬了一礼:“了解!” 远离地面灯光的楼顶,夜风呼呼作响。 经过杰内西斯身边时,安吉尔低声提醒他:“我们该走了。” 那个身影僵在原地半晌,才跟着安吉尔的步伐消失在米德加的夜色中。 …… 众所周知,杰内西斯喜欢诗歌。 不管是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在司令室进行作战会议的时候,还是在训练场教导新兵的时候,红发的1st一定随身揣带着那本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古代叙事诗。 不幸作为杰内西斯的下属和同僚,众人都有被《loveless》荼毒过的经历。 但在娜西塔看来,杰内西斯并不是喜欢不分场合地念诗。有时候他是有感而发,有时候他是触景生情。绝大多数时候,杰内西斯念诗都有规矩可循。 举个例子:「女神弯弓,箭已离弦。」这句用来表达自身决意,或者是感慨事态的不可挽回。 「深渊之谜,实乃女神赠礼。我等向往,乘风而起。」这段适合在出任务时使用。杰内西斯心情愉快时,背诵这段的概率也会增加。 如果这一届的新兵不行,杰内西斯可能会说:「凋零之魂,寄希望于明日。骄傲也已溃散,欲飞而羽折翼断。」 「你何其不幸,梦想与骄傲亦荡然无存。」这句用来表达嘲讽。 「必将长久传颂,你的牺牲,此世终焉。」这句则是极高的赞美,出现概率很低。 米德加常年被工业废气笼罩,天空总是阴沉沉的。近日雨水连绵,难得刷去了那铁漆一般的颜色。傍晚的天空瑰丽壮阔,云层仿佛燃烧的炭火,同时又好像怒涛翻涌的大海。 这样的景色,本来特别适合背诵《loveless》的序章。 「野兽缠斗令此世灭亡时,女神自混沌天空降临。伸展光与暗之羽翼,身怀通向极乐的“赠礼”。」 然而,经过特种兵休息室的落地窗时,杰内西斯不要说是停下来念诗了,他根本看都没往窗外看一眼,就那么一言不发地走了。 娜西塔小声问扎克斯:“杰内西斯最近怎么了?” 杰内西斯居然不念诗了,这不正常,这很诡异。 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宝条大赦科学部门所有人,让大家带薪休假? 扎克斯挠挠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休息室里其他偷听的特种兵,闻言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第27章 这个季度的新兵训练还没结束。最近时不时就会有看不下去的2nd跑到科学部门的楼层,也是用这种欲言又止的表情,反复告诉她:今年的新人心里苦啊。 她知道今年的新兵很辛苦,但是告诉她这件事并不能解决问题。 除非情况特殊,科学部门不会干涉特种兵部门的训练课程。 扎克斯换了个话题,问她:“你那边进展顺利吗?” 夕阳的余晖映红了半边的天空,世界好像被劈成了两半,一边是燃烧的烈焰,一边是逐渐围拢过来的夜晚。晚霞愈是瑰丽,夜色的黑暗也愈发深重。 她看着落地窗中的倒影。神罗总部的大厦是米德加最高的建筑,因此理所当然地将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 “嗯,”她听见自己说,“今晚要去看剧。” 扎克斯明显为她感到高兴。 科学部门的工作很忙,所以她只有晚上有时间。 对方说没关系,两人可以先从朋友做起。 聊天很愉快,很轻松。吃完饭,对方会将她送到公寓楼下,然后礼貌地问她下次的见面时间。 在那之后,两人又一起逛了公园,参观了博物馆。每年都会在八番街剧院上映的《loveless》一票难求,但对方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拿到了前排的位置。 黑暗如幕布坠落,耀眼的灯光像太阳一样聚焦到舞台上。 演员的每一句台词,她几乎都会背,除了结局。 古代的叙事诗由于缺少了最终章,所以现代改编的舞台剧拥有不同的版本。 真正的结局究竟是什么,研究古代诗的学者们至今众说纷纭。 杰内西斯喜欢这种挑战,他沉迷解谜的过程。在他看来,最终章的缺乏并未让古代的叙事诗失色,反而是它的魅力所在。 她喜欢听杰内西斯念诗。 阳光照在书房的木地板上,触感温润细腻。窗外树影婆娑,盛夏的浓荫漫过枝头,绿色的树叶被阳光映得发亮。 杰内西斯问她好听吗,她说好听。 杰内西斯问她,缺失结局的故事不是很有趣吗,她说确实。 杰内西斯说他会找到谜题的答案,她对此深信不疑。 舞台剧落幕了,掌声如雷鸣响起,在观众席中久久不息。 她一个人漫步在灯光璀璨的街道上,扎克斯给她发来短信:「结束了?」 她说结束了。 那个人好像真的有点喜欢她。 扎克斯说,那不是很好吗? 但正是这样所以不行。 她也有喜欢的人,所以她知道那些眼神、声音、和没有说出口的话语意味着什么。 她也有喜欢的人,所以她知道感情得不到回应的苦闷和酸涩。 坐在黑暗的剧院里时,看着餐厅桌上的假花时,她发现自己能想起的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但她没有告诉扎克斯这些。 他说,为什么? 她在人群中停下脚步,抬头看向米德加的夜空。 “……因为我要找一个愿意和我回乡下度日的人。”她说。 “城里人可不行啊。” 她要找一个愿意和她过平庸日子的人。 在南部群岛的角落,在风车会嘎吱嘎吱作响的偏远村落里,爬到苹果树上和她一起看日升月落。 第13章 13 杰内西斯不喜欢集体行动,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但神罗有重要安排的时候,就算是特立独行的1st也只能服从上面的安排。 公司成立的周年庆,宴会厅金碧辉煌。觥筹交错间,有不少人注意到长相俊美的红发青年,抱着手臂神情冷傲地站在高脚桌边。哪怕是象征性轻抿杯中酒液的时候,那双森寒的蓝眸也没有离开会场入口的方向。 杰内西斯散发出的冷意太明显,安吉尔忍不住轻咳几声,低声提醒他:“我们不是在出任务。” 他们不是在伏击暗杀对象,等对方现身的那一刻就将人一击毙命。 杰内西斯皮笑肉不笑地反问:“这难道不是任务?” 像特种兵部门的广告牌一样杵在宴会厅里,任周围的人投来惊艳中夹杂着敬畏的视线。 “……”安吉尔说,“你以前可不怎么讨厌这个环节。” 杰内西斯将酒杯凑到嘴边。 “我现在也不讨厌这个环节。” 话虽这么说,他喝酒的时候,分明像在品尝仇人的血液。 被他目光触及的宾客匆匆向两边散开。年轻男性尤其容易被那刀锋般冷锐的视线盯上。 很快,两位1st所在的高脚桌附近就出现了一片空地。 安吉尔:“……” 那个晚上提前把杰内西斯拉走果然是正确的做法。让他看清楚对方的脸那还得了。 杰内西斯的动作忽然一顿。 “……安吉尔!”熟悉的身影从人群中冒了出来。周围嗡嗡谈话的声音微止,人们隐晦地投来视线,然后又极有求生欲地将目光收了回去。 娜西塔跑得磕磕碰碰,鬓边的簪花差点掉下来。她抬手托住,重新将其别到耳后。确定一切没问题后,她才重新抬起头。 “噢,杰内西斯也在。” 杰内西斯看着她的发饰,捏着酒杯的手无意识微微一紧。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长。安吉尔不动声色地看向他手中的酒杯,确定杯壁没有出现危险的裂痕。 第28章 杰内西斯张了张口,漫不经心地说:“……你的男伴呢?” 娜西塔眨了下眼睛,道:“什么男伴?” 她看向安吉尔:“参加宴会需要带男伴吗?” “……你倒是谨慎。”杰内西斯嗤笑,“怎么,见不得……” 安吉尔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杰内西斯转过头,安吉尔的表情没有动摇。 两人僵持片刻。在娜西塔看来,杰内西斯忽然意义不明地冷哼一声,转身端着酒杯走了。 走了。 “不用管他,”安吉尔用叹息般的声音对她说,“让杰内西斯一个人冷静冷静。” 演讲快开始了。 安吉尔说:“去吧,我们待会儿见。” 所谓的公司庆典,流程无外乎就是回顾公司的发展史,然后展望公司的光辉未来。由于神罗和五台的战争还在进行,所以展望未来的时候一定要重点宣传一下神罗的军事力量。 这种时候就轮到萨菲罗斯出场了。 她之前还在好奇萨菲罗斯去哪了,他怎么没有和杰内西斯安吉尔在一起,原来他要单独上台领奖。 有传言说,如果将萨菲罗斯迄今为止收到的勋章排列出来,能环绕神罗总部一圈。 庄严的军乐奏响,猩红的幕布垂落。人群肉眼可见地躁动起来,又在银色的身影出现时齐齐陷入屏息的静默。 铺着猩红地毯的大厅,仿佛成了教会的圣堂。 周围的灯光黯淡下来,朝圣的人群仰起脸。 如果宝条在现场,他一定无比满意。 当然,最重要的是萨菲罗斯本人的存在,完成了这宗教仪式般的氛围。 虽然神罗的宣传铺天盖地,萨菲罗斯本人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她和其他特种兵待在另一个宴会厅里,看着巨大的屏幕。萨菲罗斯离开神罗为他特别布置的舞台没多久,就被蜂拥而上的媒体包围。 因为是特殊的周年庆,神罗默许了这些采访。就算是不喜欢拍照的萨菲罗斯,在履行自己作为「英雄」的职责时,这种时候也会停下脚步。 萨菲罗斯没有什么表情地站在原地。比起活生生的人,那个高大的身影更像博物馆里供世人瞻仰的大理石雕像,冰冷而完美。 咔嚓咔嚓的快门声不断响起,人群的热情如同汹涌的海潮。 萨菲罗斯的社交能量条快见底了。 她站起身,说:“扎克斯。” “在!” 她戴上墨镜,西装外套一披。 “我们出动。” 这种时候,自信比什么都重要,而且动作一定要快。 她和扎克斯大步走进隔壁的宴会厅,路线笔直地前进,以专业保镖的气势拨开层层叠叠的人群。 “让开!都让开!你提前预约过了吗?没预约就一边去!” 有人狐疑地看了过来,她毫不犹豫地一抬下巴。 “看什么看!这是我大哥!” 萨菲罗斯没有否认,人群因此迟疑了一瞬。 趁着周围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和扎克斯一左一右,飞快地护送着萨菲罗斯离开了现场。 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会场外的走廊空空荡荡。扎克斯戴着墨镜问她:“我们不会因为绑架萨菲罗斯被开除吧?” “绑架?什么绑架。”她戴着墨镜回答,“这世上没有人能绑架萨菲罗斯。是他自己跟着我们出来的。” 说完,她仰起头:“对吧,大哥?” “……”萨菲罗斯低头看她,冷静地开口:“这是要去哪?” “说到这个。”她停下脚步,掸了掸西装外套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转过身。 “我们可能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萨菲罗斯微微扬眉。 扎克斯默默抬手摘下墨镜:“安吉尔刚才肯定看到我了。” 她补充:“杰内西斯估计也在赶来的路上。” “所以我们要先闪了。” 她对扎克斯说:“我左,你右。” 然后两人拔腿就跑。 回原本的宴会厅估计是不行了,安吉尔和杰内西斯没抓到人,肯定会去守株待兔。好在表彰军功的仪式结束后,接下来就是晚宴和社交的时间。 这次的周年庆,神罗搞得特别铺张浪费。一个宴会厅塞不下那么多人,像特种兵这样的军事武器也不适合和尊贵的宾客共处一室。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作为1st是特例,可以作为招牌在正厅展览。萨菲罗斯是英雄,这个时代的传说,自然也不会和普通人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她随便挑了个侧厅溜进去,融入衣香鬓影、西装革履的人群,然后在角落的吧台挑了个座位。 宴会现场的所有酒水免费,明天还难得放假,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是她不能喝得太醉,一不小心暴露自己并不喜欢神罗的事实就糟糕了。 她坐到吧台前,对调酒师说:“你们这里最受欢迎的,给我来一杯。” 她想知道城里人喜欢的酒是什么味道。 巴诺拉苹果汁在米德加销量一般,最常出现在便利店的货架或是家庭餐厅的菜单上。神罗这次的周年庆汇聚了社会各界的名流,她原本是想了解一下这个阶层的口味,但尝了一杯酒后觉得难喝,她又点了一杯别的。 不知道是续到第几杯的时候,旁边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第29章 “……是失恋了吧?” “……肯定是失恋……” 她心想,可恶啊,她失恋了这件事就这么明显吗。 下定决心要把神罗喝穷的念头燃烧得更猛烈了。 有人在和她说话,她觉得吵,但懒得开口让对方走开。 宴会厅里回荡着的陌生声音,告知在场的宾客可以前往露台,观赏神罗精心培育的空中花园。 周围的场景开始移动,人群的声音如同潮水中的泡沫,被冲刷上岸,又忽而后撤。 她想吹风,但她不想去那什么空中花园。于是她离开宴会厅,穿过浮雕辉煌的大门,远离喧嚣的灯光和重叠晃动的人影。 啰啰嗦嗦的声音跟了上来。那个人很擅长和自己聊天,她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就笑了出来。那个声音讲得更起劲了,她拾级而下时,对方伸出手,似乎想扶她一把。 她侧了侧身,正要回绝,吃痛的惨叫忽然响起,她愣了一下,抬起眼帘。 也许是喝酒喝多了,她好像看到了杰内西斯的身影。 身材高大的1st,扔开一个成年男人就像扔一袋垃圾一样。 踉踉跄跄的声音远去了,她缓慢地回过神,然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墨镜,重新戴上。 墨镜一戴,谁都不爱。 但杰内西斯显然没明白她在干什么。他语气危险地问她,她最近在见的那个废物男人是谁?这种时候他去哪了? 她抱着手臂站在原地,有些茫然。 “你就这么维护他。” 夜风一吹,杰内西斯的声音清晰了些,她的大脑也清醒了点。 她摘下墨镜,开口:“……你在说谁?” 杰内西斯哈地笑了一声,那短促的笑声莫名让人有些脊背发凉。 “当然是你的约会对象。” 他上前一步,阴影笼罩下来。台阶附近没有别人,安吉尔也不在。至于扎克斯……她摸到外套口袋里的手机。 杰内西斯扯了扯嘴角,语气极尽嘲弄:“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来不及思考杰内西斯为什么知道她和人约会过的事……不对,她为什么要心虚? 她听见自己硬邦邦地说:“和你无关。” 杰内西斯步步紧逼,她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到角落里的小动物,马上就要被他抓回去。 但是为什么是「抓回去」? 他凭什么质问她?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来,她脑子一热,大声说:“就算我以后夜驭八个,那也和你无关!” 杰内西斯的身影突然停了下来。 她翻开手机,打算给扎克斯发求救信号,刚点开输入栏,就听见杰内西斯开口说:“哪八个?” 她本来很确定,今晚喝多了的人是自己才对。 他低头看着她,用很奇怪的、轻飘飘的语气问她:“那八个人是谁?” 看似平静的声音,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预兆。晦暗不明的情绪在眼底翻涌,杰内西斯不再嗤笑、不再锋芒毕露的时候,反而让人觉得最危险。 就像不安定的,不知何时就会爆裂开来的火焰一般。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让她选择了诚实。 “……我只是随口一说。” 夜风微凉,拂过她的鬓发和裙摆。楼上,宴会还在进行,纸醉金迷的夜晚距离黎明的到来尚有很长一段时间。 她忍了忍,但最终还是没能忍住。 “现在是自由恋爱的时代了。” 城里人都搞自由恋爱。 话语出口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原来喝醉酒是这种感觉。她听见自己说: “你不也讨厌包办婚姻吗?” 以前她总是跟在杰内西斯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到处跑。 巴诺拉村的村民看见两人,免不了要笑呵呵地调侃上一两句,但是杰内西斯不喜欢那些人自以为了解一切的眼神,不喜欢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人生。 而他的父母替他安排好了一切。不只是他的父母,说起杰内西斯,巴诺拉村的村民连他未来配偶的人选都想好了。 继承家业,然后娶妻生子。在巴诺拉村那种小地方,这就是幸福的定义。 她一直不懂其他人的笃定从何而来,但那些事已经无所谓了。 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杰内西斯的怒火不可思议地消失了。他僵在原地,而她转身走下台阶。 只有这种时候,就算喝醉了酒,走路的时候也千万不能摇晃。 街灯照亮了神罗总部所在的零番街,迷离的灯光重叠在一起,清晰又模糊,模糊又清晰。 迈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她脚步微顿。 “再见,杰内西斯。” …… ——早上好,杰内西斯。 ——明天见,杰内西斯。 时隔几年不见,曾经只比她高一点点的少年,她得抬起头才能看清楚他的样子了。 她正要穿过马路,背后忽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臂,猛地将她拽了回来。 呼啸而过的车辆掀起震动的长风,被撕碎的夜晚重新慢慢合拢。 她踉跄了一下,跌到心跳剧烈的怀里。 街灯被阴影遮蔽,大脑仿佛仍在嗡嗡作响。她抬起头,和杰内西斯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第14章 14 世界上的其他声音都消失了。 第30章 恍如人忽然落入水中,视野只剩下深邃的蔚蓝。大脑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只能愣愣地,像水底的人仰望水面的浮光一样,和杰内西斯对视。 夕阳一般艳丽的红发被夜晚的路灯勾勒出模糊的金边。漂亮的蓝色眼眸因为逆光的缘故比平时更暗。但最让她呼吸困难的,是深水般的寂静中心脏剧烈鼓动的声音。 她分不清那是谁的心跳,正如同她无法分辨胸口这蔓延开来的热意,到底是源自谁的体温。 两人靠得太近了,近得她能看清楚他耳坠上雕刻的花纹。她仿佛抬起手就能碰到他的眼睫,用指尖轻触他的眼皮。 从小一起长大,意味着她熟悉杰内西斯的每一个小动作,熟悉他唇角轻弯的弧度,他微微侧头看人时的眼神,熟悉他说话时每一个尾音的停顿。 但现在,她忽然对小时候的玩伴涌上了一种不曾有过的陌生感。 理智上明白对方已经成年了和切身体会并不相同。 搂着她的是成年男性的手臂。她靠着的,同样毫无疑问,是成年男性的胸膛。 呼吸卡在喉咙里,指尖微微蜷缩,她窝在杰内西斯怀里,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比他「小」很多的事实。 杰内西斯好像也意识到了这点。 她在那双蓝色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发型散乱,鬓边的簪花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好奇怪。 有什么不太对劲。 莫名其妙的直觉,让她觉得自己应该逃跑,就像野外的羚羊遇到了大型的掠食者时一样,立刻调动全身的力量脱逃。 可惜四肢不听使唤,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本就迟缓。她愣愣地看着杰内西斯的脸在眼前放大,他就像被什么蛊惑了一样,不受控制地低头朝她凑近。 温热轻颤的呼吸即将贴到一起时,楼上宴会厅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喧嚷嘈杂的声音如潮水溢出,瞬间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她回过神,几乎是从杰内西斯的怀里蹦了起来。 未能反应过来的杰内西斯,结结实实挨了她一记头槌。他狼狈地松开手,捂着额角倒退出几步,似乎终于从刚才那该死的魔咒中解放出来,表情颇为一言难尽地望着她。 「见鬼」——两人的脸上似乎浮现出同一句话。 没有车辆驶过,马路空旷安静。昏黄的路灯垂着头颅,在黑夜中晕开一抹雾蒙蒙的光。 背叛她的心脏,如同盛夏的蝉鸣,依然在鼓噪不休。 “……我该回去了。”她嘟囔着找到手机,顺便避开杰内西斯的视线,开始翻找通讯录。因为酒喝多了,简简单单的一件事也变得困难起来。 手机号码……她想找的号码是什么来着。 杰内西斯黑着脸站直了。“就你现在的状态,你觉得你能一个人回去?” 因为特殊的庆典,神罗总部的列车停运,这附近也打不到车。如果是平时的话,她估计就直接在科学部门的办公室里过夜了。 “当然不是一个人走回去。”她嘴硬地说,“还有扎克斯……” 啪的一声,杰内西斯盖上了她的手机。 她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又不可置信地眨了一下眼睛。她缓慢地抬起头,杰内西斯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我送你回去。” “……” 她挪开杰内西斯的手,翻开手机。 啪的一声,手机又被他盖上了。 再翻,再盖。 再翻,再盖。 杰内西斯:“你喝多了。” 她说:“才没有。” “明明就有。” “明明就没有。” “嘴硬。” “没嘴硬。” “还说没有?” “就是没有。” 杰内西斯啧了一声,用略显不耐烦的语气说:“我说了会送你回去。” 她也啧了一声,一抬下巴,用嫌麻烦的语气说:“真拿你没办法。”将杰内西斯平时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 “……” 杰内西斯好像被她无语到了。她觉得自己胜利了,于是很满足地迈开步伐,往回公寓的方向走去。 她原本尽力想走得稳当些,但神罗的道路铺得不够好,地面不够平整,肯定有人贪污修路的经费。而且她今天穿了细跟的鞋,细跟的鞋都很麻烦。 她踢掉鞋,本来想直接扔掉,但附近没有垃圾桶,不要的鞋可以在二手平台上卖掉,考虑到这点,她将鞋拎到手里,继续晃晃悠悠地光着脚走路。 踩在水泥路面上的感觉和踩在草地上的感觉不一样。她觉得自己很自由。她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人,想光脚走路就光脚走路,没有人能拦住她。 她觉得她能这样走到大地的尽头,不过……她原本是要去哪里的来着? 走着走着,她好像听见旁边传来叹气的声音。 但叹气这件事一般都是由安吉尔来做的,和杰内西斯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无缘。 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开口说:“上来,我背你回去。” “……真的?” 她愣了一下,旋即一下跑过去,跳到杰内西斯的背上抱住他的脖子。 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仿佛生怕他反悔。 沉默片刻后,杰内西斯说:“……你抱太紧了。” 她假装没听见。 第31章 杰内西斯背着她穿过寂静的街区,路过一盏又一盏的街灯。两人的身影从黑暗的夜色步入雾蒙蒙的光中,然后又离开那片刻的光明再次隐入夜色。 偶尔有汽车驶过,车灯照亮了路面。远处,高楼大厦耸入漆黑的夜空。 她说:“杰内西斯?” “……什么?” “没什么。” 她以前总喜欢将他名字的音节含在嘴巴里,像第一次吃到水果糖的小孩子一样,新奇地将那几个音节拨来拨去,或延长或缩短,发明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叫法。 杰内——西斯。 杰——内西斯。 杰内西——斯。 杰内西斯斯。 “……吵死了,闭嘴。” 得到杰内西斯的回应,她很满足。 她搂着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背上,像一摊被太阳晒得软乎乎的被子一样。 “杰内西斯?” 漫长的沉默过后,在她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杰内西斯开口:“干什么?” 她晃晃腿:“你觉得我能当上科学部门的主管吗?” 她问他:“你觉得我能把宝条踹下来吗?” “这有什么不行?”他嗤笑,“想踹就踹。” “真的?” “怎么,”杰内西斯说,“需要帮忙?” 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语气慵懒:“有人找你麻烦?” 她摇头说没有。自从她养伤养了一个月,再回到科学部门,大家都对她亲切友善。 八番街的车站附近,喷泉广场铺着石砖,枝形路灯雕着花纹。高高耸立的哥特式建筑华丽宏伟,这些都是田野乡村见不到的景致。 她对杰内西斯说,她想看植物。 杰内西斯说神罗总部的空中花园是整个米德加绿植最多的地方,她刚才怎么不去。 “不是那种……假假的植物。”她说。 但活生生的、会进行光合作用的植物到底哪里假了,她卡壳的大脑也说不出来。 她说她想要苹果树,杰内西斯说米德加没有那种东西。 “棕榈树呢?” “也没有。” 她惊诧:“米德加怎么什么都没有?” “……” 她忽然顿了一下,说:“杰内西斯。” “……又怎么了?” “我有点想吐。” 杰内西斯火速将她放下来,她抱住路边的垃圾桶。有几个路过的行人好奇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快被杰内西斯可怕的眼神吓走了。 他犹犹豫豫地抬起手,动作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背。 恶心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抱着垃圾桶冷静了一会儿。杰内西斯问她好点了吗,她捂着嘴直起身,表示自己好得很,甚至可以来一段beat box,然后毫不意外地被他黑着脸拿《loveless》敲了。 她捂住脑袋:“你啊,决定启程吗?前往那憎恨我等的世界。前方等待你的只有残酷的明天,即便只余狂风翻卷。” 杰内西斯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他把她敲傻了。 她继续叹息:“我那为复仇所困的灵魂,历经苦恼,最后的愿望只是救赎自己……啊痛。” 她又被敲了一下,背诗的声音也跟着卡住了。 她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杰内西斯能背诗,为什么她就不行? 夜风袭来,凉意拂面。车站附近散落的传单被风吹动,像树叶一样发出沙沙的声音。 杰内西斯将自己的外套罩到她肩头,宽大的衣服垂到她腿侧,让她看起来就像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 他说:“走吧。” 她问他去哪。 杰内西斯轻哼一声:“你不是想看植物吗?” 他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公寓。准确地说,是他公寓的阳台。 特种兵有专门的宿舍,1st的公寓位于顶楼,哗啦啦的夜风扑面而来,吹得她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杰内西斯的公寓在安吉尔隔壁,两人的阳台朝向相同。对于普通人来说必死无疑的一段距离,对于1st来说只是轻轻一跃的事罢了。 安吉尔对园艺很有兴趣,他的阳台种满了花花草草,看起来生机盎然,和杰内西斯没有任何绿色点缀的阳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杰内西斯单手将她抱起来,她无意识揪紧了他的衣服。 乡下没有米德加的高楼大厦。巴诺拉村附近虽然有山,但那些山坡的走势平缓温和,和真正的崇山峻岭截然不同。 杰内西斯问她:“恐高?” 她本来想说只是一点点,但他单手抱着她蹲在自家的阳台栏杆上,下方就是百米高空,夜风又在耳边呼呼地吹,她像八爪鱼一样扒在他身上,生怕自己抱得不够牢靠。 杰内西斯的胸膛和喉咙微微震动起来,如同某种无声的笑意。 她紧紧抱着他这点,似乎让他心情很好。他对她说:“那就别往下看。” 也许是杰内西斯轻松的态度,也许是他难得温和的嗓音,她本来将脸埋在他怀里,现在稍微将头探出来了一点。 米德加的夜空漆黑一片,城市的灯光取代了天上的星辰。她只觉得身体一轻,夜风呼啸而来。还未回过神,杰内西斯已经像一只敏捷的花豹一样,抱着她稳稳落到安吉尔公寓的阳台上。 安吉尔回到公寓时,发现娜西塔在自家的阳台上睡着了。她盖着宽大的外套,侧蜷着身子,就像终于回到了窝里的小动物一样,枕着熟悉的气息,在郁郁葱葱的植物包围下,安心地睡得正熟。 第32章 熟悉的身影坐在一旁,手指无意识绕着那羊毛般微卷的柔软长发。俊美的红发青年低着头,眼睫微垂的模样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起来近乎柔和。 安吉尔抱着被子走过去,杰内西斯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安吉尔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给娜西塔盖上被子,然后在旁边坐了下来,和杰内西斯一起观察她睡觉。 她做了一个很好的梦,梦里是晴朗的天空,空气温暖明亮。她躺在山坡上,微风缓缓吹拂,田野碧波翻涌,蜻蜓停在弯弯的草叶上。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也躺在山坡上,和她一起看天上的云。夏天的云又大又白,好像要低垂到地平线上,近得触手可及。 如果天空是海,那些云就是海浪。 隐隐约约间,遥远的现实飘来模糊的声音。 “……明天……没有工作……” “……要不要带她……一起出去……?” “……” 那些声音如夏夜的虫鸣低微下去。她发现自己屏息蹲在熟悉的屋子外,将自己隐藏在苹果树的树影里。 时间是深夜,村里的长老们聚集在屋内。安吉尔的母亲吉利安也在。那个美丽而纤瘦的身影围着披肩,在众人的商议声中显得格外沉默。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决定参军,她晚上睡不着觉。深夜时分,她没想到这么多人也醒着。 白日里,巴诺拉村好像还维持着平静的日常。但到了晚上,伪装的面纱被悄然揭起一角。 屋里烛光摇曳,昏暗的光芒透过木头缝流露出来。 那些絮絮低语的声音说,神罗。 神罗不是吩咐过,不能让那两个孩子离开村子吗? 第15章 15 她的每一天曾经都很完美。 今天和杰内西斯安吉尔一起去摘了苹果,所以很完美。 今天和杰内西斯安吉尔一起在回家的路上淋了雨,所以很完美。 下河的时候差点被水流冲走,但是被杰内西斯抓住了。安吉尔决定教她游泳。 今天没有学会游泳。完美。 今天终于学会了游泳。同样完美。 抓了萤火虫,决定送给杰内西斯。 发现了形状很酷的树枝,决定带给杰内西斯看看。 安吉尔从来不「偷」杰内西斯家的苹果。作为今天在杰内西斯家的果园里帮工的工钱,拿几个给安吉尔尝尝。 和杰内西斯的母亲学习苹果派的做法。帮吉利安插花。在杰内西斯和安吉尔比身高时充当公正的裁判,在树干上把杰内西斯刻高一厘米。 她帮杰内西斯作弊的事露馅了。赶紧给安吉尔送点苹果派当封口费。 在苹果加工厂里玩捉迷藏,被村里的大人们发现,逮回去训了一顿。 在废弃的矿洞里探险,被村里的大人们发现,逮回去训了一顿。 ——不可以离村子太远。 今天下河摸鱼,她已经学会游泳,但杰内西斯总觉得她会被水冲走。被赶回岸上负责生火。 烤鱼很好吃。开心。 调查让人长高的办法,趁杰内西斯不注意拿着狗尾巴草在他身后默念长高的咒语。 被杰内西斯发现,追出一里地,最后逃到苹果树上。杰内西斯作罢。 偷偷编花圈,趁杰内西斯睡着的时候戴到他头上,欣赏自己的杰作。 被杰内西斯发现,追出一里地,最后逃到苹果树上。杰内西斯作罢。 看着树上的蝉好奇口感如何,被杰内西斯误会她没吃饱。杰内西斯黑着脸将她拎回家,那一天她在杰内西斯家吃到了丰盛的晚餐。开心。 杰内西斯的父亲要出差一趟,杰内西斯想跟着一起去。只有这种时候杰内西斯的父母不会顺着他。杰内西斯的提议被驳回。 哄杰内西斯开心,抓了很多萤火虫。失败。 哄杰内西斯开心,说想听他念诗。失败。 杰内西斯的父亲回来了,给他带了礼物,试图哄杰内西斯开心,同样失败。 抓上安吉尔一起哄杰内西斯开心,半夜一起偷偷溜出去玩。成功避开大人们的眼目,第一次跑出去这么远。 回去的时候被抓到了,杰内西斯的父母神情紧张。村里灯火通明。安吉尔挨了一顿骂,但是杰内西斯没有。 ——回来了就好。 杰内西斯的父母紧紧将他抱在怀里,杰内西斯看起来有些不自在。 她好像被忘记了,但是没关系。 那晚,村里的大人们都松了口气。 杰内西斯的父母后来把她想起来了。他们拜托她以后看着杰内西斯一点,村外的世界很危险,小孩子不能跑那么远。 杰内西斯的父母于她有恩,所以她说好。她以后负责喊杰内西斯回家吃饭。 村里的孩子开始追星,杰内西斯忽然对收音机和报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收音机转播战况时,两人待在二楼的书房,她负责在地图上记录英雄萨菲罗斯的行军路线,杰内西斯负责总结点评。 那个年代,神罗代表着发展,代表着人类的进步和未来,和神罗敌对的势力则是守旧和落后的象征。魔晄的开采利用给社会带来了无限可能,而野蛮愚昧的五台人想让大家的生活倒退回几十年前。 五台人想要的世界,没有电灯,没有收音机,没有卡车,没有苹果加工厂,想想就令人颤抖。 第33章 五台战争虽然进行得如火如荼,战火距离南部群岛却无比遥远,遥远得就像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一样。 三人依然经常一起上树下河,躺在山坡上看云卷云舒。可她能感觉到杰内西斯的心在很远的地方,比海天相接的地方还遥远。 帮杰内西斯收集卡牌。当年流行模拟五台战争的卡牌游戏,萨菲罗斯的卡牌尤其稀有,拥有一张可以让村里的孩子对你俯首称臣。 杰内西斯对这种模拟游戏不感兴趣,但他对收集卡牌感兴趣。卡牌上的角色出现概率随机,撕开亮闪闪的包装才能知道结果。 萨菲罗斯的卡牌和萨菲罗斯的海报、杂志、报纸照片,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杰内西斯珍藏的盒子里。剩下那些杂兵的卡牌,则是全部进了她的口袋。 她将那些杂兵的卡牌当书签用。杂兵一号住在童话书里,杂兵二号常驻字典,杂兵三号负责镇守杰内西斯母亲的家传菜谱。每个杂兵都有神圣的任务。 躺在山坡上时,她指着天边的一抹云彩说,看,像不像一个蛋壳? 巴诺拉村就是一个蛋。这个小小的世界,如今被英雄萨菲罗斯的存在敲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透过那个缝隙,他们第一次窥见了不一样的、煜煜闪光的人生。 那时候大家都梦想着成为英雄,就连安吉尔都有些意动。 小时候,三人总是一起出去玩。杰内西斯和安吉尔跑得比她快,跳得比她高,力气比她大,就连在水底下憋气的时间都比她长。他们淋了雨没什么反应,她却会像普通人一样感冒生病。 她之所以能跟在两人身后,和他们一起爬树、一起去探险,是因为他们会放慢脚步等她。 等她吭哧吭哧地爬到树上,等她穿过麦田,跑上山坡,追上两人的身影。 过去,她能够追得上杰内西斯和安吉尔,是因为他们愿意等她追上来。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走后,她早上第一件事还是去杰内西斯家,和杰内西斯的父母一起看报纸,一起听收音机,确定他的父母有心情好好吃早饭。 离开杰内西斯家后,她会拜访吉利安。在她的印象中,安吉尔的父亲一直身体不太好。 安吉尔的父亲去世后,吉利安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时间变长了。 杰内西斯的家缺了一块,安吉尔的家也空荡荡的。她陪吉利安说话,两人一起做午饭。安吉尔以前经常会从外面带花回来给他的母亲,所以她也每天给吉利安带花。 巴诺拉村的村民世世代代都居住在这片土地上,很少有人离开村子的地界。吉利安是个例外,村里人对她的过去讳莫如深。安吉尔的父亲还在世时,一家三口的关系十分亲密,安吉尔虽然经常被父亲责骂,但心底一直以严肃板正的父亲为荣。 下午去杰内西斯家的果园帮工,晚上的时候随便凑合凑合吃点东西。 今天她去河里抓了鱼,抓了很多很多的鱼。一个人根本吃不完的鱼。 今天她爬到了村里最高的苹果树上,一个人看了很久的云。 太阳落下去了,月亮升起来了。晚霞燃烧殆尽,在世界的尽头落下一堆灰烬。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去了一趟海边。她一个人穿过黑暗的树林,海风迎了上来,在她身边来回打转,呼呼作响。 她曾经很喜欢海。 潮起潮落的海,一望无际的海。隔开了群岛和大陆的海。 她无法跨越的海。 她每天都捡一颗最漂亮的石头,放到窗边的玻璃罐里。等这个玻璃罐装满的时候,杰内西斯和安吉尔说不定就回来了。 一个玻璃罐装满了,那就再换一个。下一个玻璃罐装满的时候,两人说不定就回来了。 她在树上倒挂。她现在是捉萤火虫的一把好手。村里没人比她摘苹果的速度更快。杰内西斯的父母让她帮忙管理果园。她开始读《loveless》,从第一次读的时候直接睡着到后来倒背如流。杰内西斯书房里的那张地图,萨菲罗斯的行军路线还在前行。 她每天都给吉利安带一束花。 吉利安和杰内西斯很像,但又不完全相像。巴诺拉村的村民安于现状,杰内西斯却对外界怀着向往。吉利安的不同之处在于她去过外面的世界,回来后却对她的见闻只字不提。 吉利安曾经也是一只鸟。一只展开翅膀,以为自己会飞向更广阔天空的鸟。 村里的长者喝多了时,曾和她说漏过嘴:吉利安年轻时过于聪明,比村里的男人更有野心。她不肯安居一隅,接受父母安排的人生,非要一个人出去闯荡。 那段经历改变了吉利安,在她的人生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曾经的爱与恨仿佛只剩灰烬,如今吉利安坐在窗边,默然无声。她的心同样在很远的地方,但和杰内西斯不同,她的翅膀已被折断,她再也飞不起来,也没有力气飞起来了。 这世上的聪明人,过得快乐的好像总是很少。 一直坐在屋里不好,她邀请吉利安和她一起去外面晒太阳。 天气晴好,金黄的田野一望无际。吉利安围着披肩,和她一起坐在山坡上。她是个很美的人,哪怕鬓角添了白发,眼尾有了细纹,也依然无法遮掩骨子里的美丽。 吉利安说,她小时候也经常来这里。 她慢慢躺下来,像小孩子一样,和她一起看天上的白云慢吞吞地变化形状。 第34章 这里吗?她问她。 没错,就是这里。 吉利安说,她喜欢在这个山坡上放空思绪。 最好的天气是这样的天气:晴朗,有风,干燥凉爽。就像今天一样。 风声哗然,天地寂静。阳光如同碎钻,人仿佛要淹没在金黄的麦浪里。她会想象自己是掠过天空的一只鸟,从高空俯视着地面的自己。 穿越世界的风远去了,干枯的草叶仍在窸窣作响。 那个回声又寂寞,又空旷。同时也非常美丽。 吉利安微微阖上眼帘,仿佛感受着太阳照在眼皮上的温度。 她用人即将入睡前,仿佛在和过去的自己对话一般的声音说: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如果是聪明人的话,这种时候也许应该引开话题。 有些匣子,既然被人盖上,就一定有它的道理。 她看着碧蓝的天空,看着从天空中掠过的飞鸟。 但她是个笨蛋,所以她说: “……project g是什么?” 第16章 16 ——冷战好像结束了。 免费的苹果干、苹果酱、苹果醋、苹果派、苹果饼干……又回来了。 笼罩特种兵部门的低气压消失了,被杰内西斯训练的新兵终于拨云见日。之前如履薄冰的氛围仿佛都只是一场错觉,一切重回正轨。最重要的是:杰内西斯又开始念诗了。 开始念诗的契机是这样的: 杰内西斯:“你最近怎么不见网友了?” 娜西塔:“忙,没时间。” 红发的1st当时哼了一声,表情不置可否。 然而,在人离开没多久后,靠在沙发上的身影优雅地掏出《loveless》,整个人都散发出难掩愉悦的气息。 “深渊之谜,实乃女神赠礼。我等向往,乘风而起。” 拉扎德颁布了新任务,三位1st被重新召回战场。 即将踏上直升机的杰内西斯,像舞台剧的演员一样朝天空举起手:“野兽缠斗令此世灭亡时,女神自混沌天空降临。” 新兵迎来本季度的考核,杰内西斯站在训练场中心摇摇头:“你啊,苦求吧,那孕育生命的女神赠礼。” 三位1st被拉去开作战会议。拉扎德正在做总结,杰内西斯靠着椅背叹息:“一人变作英雄,一人浪迹天涯,还有一人沦为俘虏。” “……” 萨菲罗斯神情木然,坐在杰内西斯旁边的安吉尔忍不住捏了捏鼻梁。而拉扎德——不愧是年纪轻轻就坐上特种兵主管之位的男人——他耐心地等杰内西斯背完诗,面不改色地将会议进行了下去。 她给杰内西斯的父母回了信,说杰内西斯在米德加一切都好,吃得好睡得好,诗也念得好。他和安吉尔如今都出息了,是不折不扣的名人,在神罗总部走到哪都有人偷偷行注目礼,是很多人仰望的对象。 安吉尔擅长园艺,在阳台上种了很多巴诺拉村常见的绿植。杰内西斯如今已经是时髦的城里人了,难得休假的时候穿搭绝不重样。 两人都长高了很多,安吉尔比杰内西斯高小半个头,两人持续多年的较量终于定了胜负,但杰内西斯至少在表面上装得毫不在意。 ……也许是因为有萨菲罗斯这样在身高上碾压所有人的存在吧。 杰内西斯的父母非常关心他在米德加吃得习不习惯。为了确保特种兵将身体保持在巅峰状态,科学部门制定了详细的饮食方案。虽然严格把控营养的摄入,但在味道方面确实没有多费心思。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她带着东西来到特种兵的休息室。红发的身影靠在沙发上看书,侧脸的轮廓漂亮利落,慵懒骄矜的模样如同时装杂志的封面模特。 杰内西斯睫毛很长,但这并不让他显得柔美,反而为他的容颜增添了一份艳丽的气质。 从小被人夸到大,杰内西斯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一般是孤芳自赏型的,并不需要别人肯定他得天独厚的外貌条件。 周围的特种兵默默看了杰内西斯一眼,然后又默默地移开目光。那一刻,众人心里浮现出相同的念头:摆拍。 这种情况已经出现很多次了。每当娜西塔的视线落到杰内西斯身上,红发的1st就仿佛在发光,连银色的耳钉都变得更加闪闪发亮。 今天窗外是难得的晴天,落地窗宽敞明亮。不论是光线还是角度都很完美。 这种气氛,似乎非常适合赋诗一首。 “你被女神所爱,身怀无限祝福,注定……” “我做了便当。” 杰内西斯刹住车。 他单手合上书,矜持地看她片刻,然后朝第一盒便当伸出手。 “不是这个。”她拍掉杰内西斯的手,“这个是萨菲罗斯的。” 蓝色的眼睛微微睁大,杰内西斯看起来有些难以置信。 英雄萨菲罗斯,意外地很喜欢吃家常菜。她答应了杰内西斯父母的请求,想着反正便当都要做,就干脆多做了几个,安吉尔和扎克斯也有份。 “你的是这个。”她将另一盒便当放到杰内西斯手里,确定他托住了。 “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菜。” “……” 她有点担心杰内西斯会闹别扭。他早就过了需要父母偷偷关照的年纪。如果要打个比方,这就像班里的同学都吃食堂,而他有家里人送饭。 第35章 显得特别娇生惯养。 想到这里,她肃然开口:“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如果会因为家里人的关心而闹别扭…… “那你就只是普通的中二而已了……啊痛!” 她抱住脑袋。杰内西斯黑着脸放下手中的《loveless》。 “吵死了。”他话虽这么说,却好好地将那盒便当接了过去。 她觉得她整天都在为杰内西斯操心,杰内西斯好像也是这么想的:他整天都在为她这个笨蛋操心。 在科学部门从实习生转正之后,她的工作变得更加忙碌,开始会被外派到其他地区进行样本采集。这种工作短则一两天,长则一两周。能离开米德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说实话感觉并不赖。 唯一的忧患,大概是在野外的时候偶尔会遇见魔兽或是恶劣的天气。若是遇上了后者那是真的没办法,但前者一般都有神罗派遣的护卫人员解决。 她这种普通员工的外派任务,远远达不到需要由1st护送的程度。 临行前,杰内西斯将他的魔石拆下来,让她拿好。魔石这种东西,使用的次数越多,资质越精纯。杰内西斯送给她的那颗火系魔石晶莹剔透,在阳光下就像红色的玛瑙石一样绚丽夺目。 见到那颗魔石,杰内西斯身后的萨菲罗斯微微扬起眉。安吉尔轻咳一声。萨菲罗斯的眉毛又恢复了正常。 杰内西斯训练她时,要求是她能够瞬发火系魔法,比如在哪个不长眼的魔兽跳出来时,直接一个大火球将其送回老家。但瞬发高难度的魔法实在有些超出她的资质,杰内西斯给她特训了几天,将标准放宽到了能够快速发动小型的火系魔法就行。 偷偷围观的特种兵欲言又止。 接下来的几周,特种兵部门难得安静了一段时间。 杰内西斯不念诗了。他翻开《loveless》,然后看着书出神。开会时,红发的1st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手指一直不耐烦地点着桌面。 杰内西斯被召去前线。杰内西斯回来了。但科学部门的外派部队还没回来。这次的任务地点似乎特别远。杰内西斯在神罗总部但娜西塔不在的情况很罕见,算是有史以来头一遭。 萨菲罗斯邀请杰内西斯去虚拟战斗室练习。两人在里面乒乒乓乓对练了一下午,出来后科学部门找上拉扎德,附上了虚拟战斗室的天价维修费。拉扎德将安吉尔唤到司令室,委婉地问他有没有什么能让杰内西斯不那么躁动的方法。 于是杰内西斯又被派去了前线。 娜西塔回来的那天是傍晚。天边的夕阳如血燃烧,太阳的余晖遥遥嵌在地平线的尽头。停机坪视线开阔,呼呼的风声吹个不停。黑色的直升机还未迫近,轰鸣声已经震耳欲聋。 杰内西斯抬起头时,直升机的舱门正好滑开。科学部门标志性的白色外袍在风中猎猎翻飞,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不待直升机落地,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 顾不上合拢手里的诗集,杰内西斯低咒一声,直接朝她的方向奔了过去。 直升机的旋翼搅动长风,天边的夕阳波澜壮阔。棕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扬,她扑到他怀里,抱住他的脖子,好像早就知道他会接住她似的。“杰内西斯,看!”她将一直握在手心里的东西递到他面前,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喜悦。 “我找到了一颗天然魔石。” 这次任务途中,她发现了从地底涌出的魔晄泉。魔晄泉的结晶形成了天然的魔石,比神罗人工制造的魔石要好得多。 她很擅长收集漂亮的石头。 “给你。” 她迫不及待地跳下来,迫不及待地将这个宝物送给他。 三位1st里,若说萨菲罗斯是完美的象征,安吉尔以力量著称,杰内西斯则是以他华丽的火系魔法广为人所知。 她笑眯眯地说:“这是回礼。” 巴诺拉村的杰内西斯少年,梦想是和父母一起招待英雄萨菲罗斯,让他品尝自家的苹果。 但杰内西斯手中的笨苹果,一直没有递出去。 也许他不想作为单纯的仰慕者,让萨菲罗斯知道自己多年的憧憬。 也许比起作为仰慕者,杰内西斯更想以朋友的身份,以平等的姿态,将手里的苹果递出去。 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亲眼见识萨菲罗斯的水平后都会选择放弃追赶他的身影。萨菲罗斯和普通人之间的差距太大了,让人望而却步。但杰内西斯不同,他向来掐尖要强,而且绝不认输。 别人可能会放弃,但杰内西斯不会。等他彻底追上萨菲罗斯的那一天,等他跨越这堵高墙的那一天,再将手里的苹果递出去——这些年,说不定他正是怀揣着这种心思,才一直迟迟没有坦言自己的想法。 巴诺拉村的杰内西斯少年,在他最初的构想里,当他实现梦想时,他的父母也会在场。 也许那个时候他就会回家了,她想。 杰内西斯已经证明了自己,实现了梦想。他会荣归故里,然后和父母和好。 最近有越来越多的消息说五台战争即将结束,持续多年的冲突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 等战争结束了,她想,也许三人就能一起回家了。他们说不定还能把萨菲罗斯和扎克斯捎上,一起介绍给巴诺拉村的父老乡亲。 [μ]历0000年的夏初,她像个笨蛋一样,对未来充满希望。 第36章 第17章 17 一开始只是普通的小伤。 和萨菲罗斯对练时,杰内西斯一不小心肩膀被划了一刀。对于自愈能力极强的特种兵来说,这种程度的伤势本来不算什么。 比起左肩的伤口,反而是杰内西斯自尊心受到的伤害比较严重:是他率先向萨菲罗斯发起了挑战,说自己也要成为英雄。结果萨菲罗斯毫发无伤,自己却不得不因伤势终止对决。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杰内西斯的自尊心是非常金贵的东西,必须轻拿轻放。就算是萨菲罗斯,这种时候也得小心避免踩到杰内西斯的雷区。 因此当杰内西斯说自己没事时,萨菲罗斯和安吉尔只能配合他的说辞,假装那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意外。 五台战争进入收尾阶段,杰内西斯照常出任务,照常被派往前线。一切迹象似乎都显示之前的插曲只是虚惊一场——直到杰内西斯在战场上受伤,不得不回到神罗总部的医疗翼接受治疗。 给杰内西斯做检查的人是荷兰德。她从科学部门飞奔到医疗翼,但被荷兰德拒之门外。每位1st都有神罗指定的专属医生,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研究员,无权参与诊断和治疗过程。 她只能和安吉尔及萨菲罗斯一起在诊室外等待结果。 她在出神。安吉尔在出神。萨菲罗斯好像也在出神。 荷兰德从诊室走出来时,沉痛地表示魔晄从杰内西斯肩膀的伤口进入了体内,所以他的伤势才恢复得如此缓慢。他需要输入正常的血液,治疗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安吉尔和萨菲罗斯都想做献血者,萨菲罗斯的动作甚至比安吉尔更快,但是荷兰德摇了摇头,告诉萨菲罗斯他是不行的,然后将安吉尔领进了诊室。 门再次合上了。 那一刻好像有道无形的线,清楚地将两个世界区分开来。 门内和门外。这边和那边。 但是「这边」和「那边」是什么呢?她不愿意去想。 她和萨菲罗斯站在门外。高大的银发特种兵一动不动。其实接下来已经没两人什么事了,但两人还是站在那里。 她对萨菲罗斯说:“看来你的血型也不匹配。” 但气氛并未好转。 “唉,”她故作轻松,用不知道是安慰谁的语气说,“要不要猜猜看,待会儿杰内西斯出来时,会不会说我们一群人大惊小怪?” 输血很顺利,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她问安吉尔感觉怎么样,安吉尔说只是输个血而已。 她说那最近呢,他有没有感觉身体异常? 安吉尔摇摇头,说他一切都好。比起自己,他显然更担心杰内西斯。 以杰内西斯的好强程度,能让他自愿踏入医疗翼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小伤。 涉及1st的情报都是机密,只有极少数人能够阅览,杰内西斯的诊断报告和身体情况显然也是如此。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她每天在科学部门蹲守荷兰德。他上班打卡时她跟着,他中午去吃饭时她跟着,就连上厕所的空隙,她也要去堵荷兰德,搞得荷兰德后来看见她掉头就跑。 她在后面拼命追,荷兰德就在前面拼命跑。 不论她怎么坚持,荷兰德就是不肯收她为助手。 大概是终于被她追得受不了,荷兰德说,如果她能让杰内西斯同意,他就考虑看看。 这句话说得很奇怪。荷兰德脸上当时的表情,就好像他确信杰内西斯不会同意她的请求一样。 她不知道荷兰德和杰内西斯说了什么,但她决定去找杰内西斯。 接受治疗期间,除了医疗翼,他基本上都待在自己的公寓里,不再在特种兵部门的楼层出没。 入秋后,日落的时间逐渐提前。太阳的光线消失在地平线后,米德加被雾气般的阴影笼罩。风中渗入凉意,她下班的时候正好是傍晚,天空还未彻底被夜色吞没,那点残余的薄暮因为笼罩过来的黑暗显得愈发凄凉。 杰内西斯的公寓没开灯。远方,透过落地窗,可以看见夕阳的余晖燃烧过后在天空的尽头留下的痕迹。 她合上阳台门时,听见后方传来声音:“你怎么来了?” 她转过身,杰内西斯站在客厅里。暮色四合的时分,阴影的界限暧昧而不分明,万物的轮廓变得抽象而陌生。他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 阳台门已经合上了,但空气里弥漫的寒意并未消散。 他看着她的眼神,就好像他从未真正认识过她一样,而他前不久才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她张了张口,听见自己说,“因为不放心,所以来看看你。” 安吉尔给了她杰内西斯公寓的密码。 杰内西斯好像嗤笑了一声。他不紧不慢地问她:“不放心?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因为光线昏暗,所以也许是她看错了,杰内西斯说出这句话时,蓝色的眼眸似乎含着嘲讽的冷意。 她假装没注意到他的不正常,没有察觉到在两人之间如阴影般蔓延开来的罅隙,还有他刻意保持的距离。 “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这么说着,她试图朝他靠近,好像两人的关系还一如从前,跨越那点距离是理所当然的事,甚至都不需要多加思考。 但她伸出手时,杰内西斯不动声色地侧过身,避开了她的触碰。 第37章 “……你可以回去了。” 指尖颤了一下,她抑住那点颤抖,像往常一样,试图用带笑的声音说:“杰内西斯?” “别笑。” 她像被针刺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立刻落了下去。 不知道该如何掌握距离,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还有表情和声音,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调整。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杰内西斯抬起手,捂住额头,用仿佛在忍耐头疼的语气说:“快回去。” “……怎么了?”抓住杰内西斯手臂的那一刻,她明显感到他僵了一下,但在下意识想甩开她的那一瞬间,他克制住了自己。 漫长的停顿过后,杰内西斯抽回手。“我不需要你的帮助。”陌生又冷漠的嗓音,毫不留情地给她下了逐客令。 “让我一个人待着。” 第二天杰内西斯把他公寓的密码锁改了。 事实证明这是多此一举。因为没过多久后,杰内西斯就在五台前线失踪了。 同时和他失踪的还有当时被派去前线的2nd和3rd,神罗的特种兵部门顿时一下就空了大半。为了填补这个空缺,常年在神罗总部待机的扎克斯终于有了大展身手的机会。 杰内西斯失踪是0000年的10月。同年11月,安吉尔也在前线失去音信。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叛逃后,她将自己埋进了实验室。 两位1st的失踪引起了轩然大波,因此并没有多少人在意荷兰德前不久也从科学部门消失了。 荷兰德不见了,科学部门有了新的空位。哪怕只是个边缘化的职位,也有人忙着打架打得头破血流。在这期间,她专心研究荷兰德离开时没能带走的细胞样本,吃饭睡觉都在实验室进行,俨然把神罗的科学部门当成了自己家。 不是没想过写信回去,但信件肯定会被神罗拦截。不是没想过请年假回一趟巴诺拉村,但所有申请都被驳回。 虽然感知不到气息,但她知道在杰内西斯叛逃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神罗的重点监视对象。 扎克斯问她要换公寓吗,她说不用,换了也没什么用。 她干脆在科学部门住了下来。 那段时间的记忆都模糊在一起,分不清开始和结束的地方。科学部门是工作狂扎堆的地方,但不知从何时起,其他人看见她时会心怀敬意地让开道路。 扎克斯来找她了。扎克斯走了。 神罗一下少了两位1st,扎克斯的工作变得繁忙许多。 0000年的12月末,她在实验室做研究时,不经意地一抬眼,看到了站在门边的扎克斯。咋咋呼呼的黑发少年,第一次没有一进来就大声宣告自己的存在。 他好像有事想告诉她,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心底涌上不妙的预感,寂静如同深水般让人窒息。她记得自己离开台边,说:“……扎克斯?” 连续几天不睡觉的后果,就是她在失去意识前,只看见了扎克斯慌忙朝她跑来的模样。 黑暗中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平静得令人心安。 但渐渐的,如同水面起了波澜,回忆里的蝉噪逐渐清晰。她看见了叶隙间跃动的碎光,看见了又高又远的树冠。她坐在山坡上。天空很蓝,盛夏生机盎然。杰内西斯说,他以后会成为英雄。 同样的山坡,她和吉利安躺在秋天金色的麦浪里,一起看天上的白云。 g计划的全名是吉利安计划。这个计划的目的是人工培育出古代种,减少神罗开采魔晄的费用。 神罗的科学家在两千多年前的地层里发现了假死状态的生物,这个生物后来被确认为古代种,而神罗相信古代种能找到传说中的约束之地,那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魔晄——人类社会如今赖以为生,但同时也在快速枯竭的珍贵能源。 古代种原本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灭绝了,但地层里保存的尸体给了科学家们新的希望。他们将它命名为「杰诺瓦」,为了人工培育出古代种而将杰诺瓦的细胞注入人类体内。 吉利安曾是科学部门的研究员。她注射了杰诺瓦的细胞,然后她的细胞又被注入了人类胎儿的体内。通过这种方法诞生下来的胎儿之一就是后来的杰内西斯。 至于安吉尔,则是吉利安自然怀胎十月所生育的孩子。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都是神罗人体实验的产物,但他们在出生后不久就被神罗判定为失败作。 吉利安曾试图带着还是婴儿的安吉尔逃跑,但是她失败了。 神罗将她押送回了巴诺拉村。至于杰内西斯,他虽然是个失败品,作为从当年的实验中活下来的、硕果仅存的样本,他也被神罗放到了巴诺拉村,由他后来的养父母负责监视。 充满回忆的,绿意盎然的村庄,其实是神罗囚禁三人的牢笼。 杰内西斯的养父母,是神罗特意放到他人生里的监视者,从小到大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定期向神罗汇报他的状态。 那两个人,是杰内西斯从有记忆起就会喊为“爸爸”和“妈妈”的人。 爱是真的,背叛同样也是真的。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本来一辈子也不可能离开巴诺拉村。 知道神罗真面目的吉利安,当初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默许了两人参军呢? 这些事都不得而知了。 她在医疗室熟悉的房间里醒来,扎克斯第一时间探过身。 第38章 他虽然还没开口,但她好像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头顶的灯光很刺眼。 ——收到科学部门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她在房间里收拾行李时,吉利安默默走进来,往她的手里塞了一把枪作为送别礼。 ——她当时没有问吉利安,她为什么会有一把枪。 巴诺拉村没了,罪魁祸首是杰内西斯。 村里无一人存活,吉利安也不例外。 唯一的不同:吉利安的死因是自杀。 第18章 18 蝉鸣。 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的蝉鸣。 盛夏的阳光照耀着田野,沉甸甸的果子压弯了枝头。得到充足养分的植物恣意生长,茂盛的绿意满溢而出。像没过杯沿的水一样,花花草草从砖墙的缝隙里挤出来,从路旁的田埂里冒出来。明亮的色彩铺天盖地,世界没有任何阴霾。 夏天是一种温暖干燥的甜味,是晒得发烫的野草,靡丽缠绕的花朵,和落在窗沿上的甲壳虫。 村里的果园绿树成荫。如果在外面跑累了,玩累了,就躺到树底睡上一觉,伴着此起彼伏的虫鸣,枕着窸窣轻吟的微风,在夏日的午后进入梦乡。 以前快乐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就像枝头的苹果一样,随手一摘就能品尝到爽口的甘甜。 童年的魔法是何时消失的呢? 同样的一棵树爬了千百次,同样的一条河流游了千百次,同样的一片海看了千百次。 不断重复,不断重复的游戏,到底是从哪一次起,失去了以往的吸引力变得幼稚起来?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因为当她还沉浸其中时,她的玩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 她还是喜欢爬树,还是喜欢下河游泳,还是喜欢踩着浪花在海边跑来跑去,然后回头寻找杰内西斯和安吉尔的身影。 只有笨蛋才会喜欢一成不变的幼稚游戏。 只有笨蛋,才会满足于平庸无趣的日常,不向往波澜壮阔的人生,不渴望名声和荣光,也不盼望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属于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 大家好像都在长大,只有她一个人还留在原地,守着她的苹果树、和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价值的宝物。 一颗两颗三颗石头。 一只两只三只萤火虫。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不在的第一千九百三十六天。 她收到了神罗科学部门的录取书。巴诺拉村和米德加所在的东大陆隔着一片大海。码头的风涨起船帆,碧蓝的海面波光跳跃。到了给她送行的那一天,巴诺拉村来了很多人。 杰内西斯的养父母欲言又止,这么多年,他们看着她长大,好像已经将她当成了半个女儿。如果杰内西斯再不回家,巴诺拉村最大的果园说不定都要易主了。 当然,她知道那只是玩笑话。 汽笛长鸣,船只缓缓离岸。那一天太阳很耀眼,海风在耳边呼啸。她站在船尾,看着岸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他们说,杰内西斯就拜托她了。 不管未来发生什么,巴诺拉村的罪孽都和她无关。 站在送行队伍最前方的两个身影,渐渐被距离和时间吞没。 作为人体实验的产物,杰内西斯在这世上并没有双亲——怀着期待和爱意将他生下来的双亲。 但在她看来,那对夫妇分明就是他的父母。 他唯一的父母。 ——「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请别放弃他。」临行前,杰内西斯的母亲紧紧抱住她。 那份毫无保留的偏心,和对杰内西斯的了解就是最好的证明。 假戏真做、假戏真做。最重要的到底是曾经的虚伪,还是后来的真情? 她抵达米德加后,杰内西斯的父母寄来一封又一封的信,已经在她的抽屉里垒成了一小沓。她本来都想好了,等杰内西斯和他的父母和好,她就将这些本就属于他的信件还给他。 她抽屉里那些信,如今是烧掉好呢,还是扔掉好呢? 杰内西斯的父母已经不在了,但她知道他们会希望她这么做。 就让杰内西斯以为他杀掉的只是背叛自己多年的人,是他理所当然应该憎恨的对象。 神罗的同伙。可恨的监视者。骗子。 他并无父母。 那样就行了。 那样就可以了。 出院后,她住回了实验室。深夜时分,科学部门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是扎克斯和你告的状?”她抱着手臂背靠实验台,熟练地露出笑容。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叛逃后,萨菲罗斯拒出任务。扎克斯忙得团团转,没有时间监督她是不是整天泡在实验室里。 “……巴诺拉村的事我听说了。” 实验室的地板被魔晄照亮,莹绿的光芒勾勒出高大的银发身影。萨菲罗斯微垂眼帘,冷峻而完美的面容没有透露出过多的情绪波动。 语言的艺术和战争的技巧截然不同,他并不擅长安慰人。 看似漫长而短暂的停顿过后,他说:“抱歉,我没有故乡,所以并不能体会。” 培养舱里浮起气泡,实验仪器低鸣运转。整个科学部门只有宝条知道她在做什么。这个实验室的使用权也是她闯进宝条的办公室,向他提交了一份研究报告后才勉强争取来的。 第39章 她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换了个话题:“你最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在萨菲罗斯望过来时,她承认:“当然,我也没有资格说你就是了。” 她笑道:“我们好像很久没有一起聚餐了,不妨把扎克斯也一起叫上?” 神罗的监视无处不在,但只有一个地方她可以确定,就算是神罗也不会有胆子监视。 听说要去萨菲罗斯的公寓聚餐时,扎克斯一开始是难以置信的。直到他捧着碗,小心翼翼地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意识到三人这次聚集不止是为了吃饭。 荷兰德从科学部门消失时,从档案室带走了g计划的关键文件。但由于他走得匆忙,没来得及销毁实验室的所有细胞样本。 特种兵的细胞和普通人的细胞并不相同。 神罗科学家从两千年前的地层里发现的古代种,和目前已知的任何生物都不同。它的细胞和病毒相似,需要借由寄生其他生物的细胞来繁殖。 一般来说,病毒会侵入宿主细胞,篡改细胞核的生产指令,复制自己的遗传物质。当复制的病毒足够多,就会从宿主细胞内“破壳而出”,造成宿主细胞的死亡。 但是神罗的科学家找到了方法,能让病毒的基因和人类的基因结合时巧妙地“出错”,无法复制生产自身的遗传物质,并在结合后进入潜伏期。如此一来,特种兵的细胞便能携带着病毒的基因一起活下去,不断生长分裂。 至少原本的理论是这样的,因为杰内西斯的身体明显出现了异常,他体内的病毒苏醒过来,开始大量杀死宿主细胞,造成了他身体的衰竭。 荷兰德将这称之为「劣化」——杰内西斯体内的病毒扩散开来,正在逐渐吞噬取代他身为人类的部分。 这似乎和他身为g计划的实验体有关。g计划是神罗早期的实验,那个时候还没找到稳定量产特种兵的方法,这个时期的实验体也最容易出现各种瑕疵。 她试了很多方法阻止病毒的扩散,但所有已知的方法都并不凑效。从杰内西斯身上提取的、来自两千年前地层里假死生物的细胞,具有异常顽强的生命力,而且似乎能够互相沟通。 这是最难以理解的部分。 放在不同培养皿里的细胞,如果她测试过一个培养皿里的细胞对某种阻断药物的抗性,没有接触过这种阻断药的细胞,很快也会做出相同的反应。 明明没有物理接触,却仿佛能互相沟通,共享知识。 不仅如此,如果将杰内西斯的细胞注入其他生物的体内,那些生物很快也会感染他的「劣化」,并继承细胞之间能够互相沟通的特质。 这种变异的感染生物,用一种方法杀死之后,下一次就不好使了,因为整个族群都会共同进化。 扎克斯表情迷茫地坐在沙发上,似乎完全没跟上她在讲什么。萨菲罗斯则是沉思许久后告诉她,杰内西斯复制体已经出现了。 她说什么复制体? 萨菲罗斯问她还记不记得去年十月和杰内西斯一起从五台前线失踪的特种兵。 感染了杰内西斯细胞的生物,拥有杰内西斯容貌的复制体——杰内西斯和荷兰德联手创造的军队,如今正在四处袭击神罗的军事基地。 扎克斯终于回过神:“你说杰内西斯和荷兰德联手了?” 至于联手的主要原因。 “应该是复仇吧。” 争夺科学部门的主管输给宝条的荷兰德,一直对此深深怀恨在心。而杰内西斯作为神罗当年的人体实验的悲哀产物,会向神罗复仇也并不奇怪。 「劣化」的最终结果是变成怪物然后死去。这是杰内西斯遗传基因里自带的诅咒,是可悲的、先天的疾病。 杰内西斯军袭击神罗总部的那一天,她正待在科学部门的实验室里。时间是晚上,刺耳的警鸣忽然响彻整个科学部门的楼层。红色的灯光在昏暗的环境里回旋闪烁,催促所有人前去避难。 恐惧如同疫病传染开来,在走廊的落地窗哗然碎裂时达到了顶峰。原本以为敌人会先突入下面楼层的人群惊叫着四散奔逃,只有她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 头盔遮去了敌人的面容,但没有什么能遮掩从他们背后生出的巨大黑翼。冰冷的刀锋映出燃烧的火光,武装到牙齿的敌军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研究员,就像用死神的镰刀收割麦子一样简单。 但她好像忽然变成了隐形人,变成了使河水分流的那块岩石。手持镰刀和弯刀的敌军,看都没往她所在的走廊看一眼,直奔其他人而去。 她听见有人说,慢着。 海水翻涌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逐渐淹没了地平线上的岛屿,吞没了她记忆里的家乡。 在地图上毫不起眼的一片岛屿,那么小的一行字,很容易不小心就会被人忽略过去。 但那个平凡而不起眼的村子,曾经是她的整个世界,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混乱在耳边轰鸣,心脏撞得她肋骨生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火烧火燎地痛。 终于,声音变成尖刀,陡然划破封闭的喉咙。 “站住!!”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她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站住——!!!” 最诡异的事情出现了:她朝敌军所在的方向追过去时,敌人反而调转势头跑了。 第40章 “不许跑!!”她拼尽全力大喊。 “不许逃跑——!!!” 懦夫。胆小鬼。 村子已经没了,他怎么不把她也一起杀了。 他怎么不把她一起杀了。 “懦夫!!懦夫!!!”她口不择言地骂他,嘶哑的声音忽然破碎在喉咙里,她哽了一下:“你倒是把我一起杀了啊!” 巴诺拉村还有一个人活着。现在她自己送上门来了,他反倒卑鄙地跑了。 那些身影展开黑色的翅膀,纷纷跃入外面的夜空。眼见着最后一人即将离开科学部门的楼层,她脑子一热,陡然踩住落地窗的边缘,奋力往前一扑。 黑色的羽毛擦着她的手指滑过,她抓了个空,世界似乎静止了一秒。千思万虑从心中闪过,同时又好像什么都没留下。 空白的大脑只剩下一个念头: ……啊,她可能要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怒火在那个瞬间不可思议地消失了。 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一瞬,但她好像又看见了盛夏的阳光,看见了绿意葱葱的树冠。朝树冠张开手时,光芒的碎片仿佛在指间跃动。什么都触手可及。 什么都,触手可及。 …… 她收回手。静止的世界重新流动起来,夜风伴随着失重感呼啸而来。 她落了下去。 落入无边无际,海一般的夜色。 第19章 19 天空在坠落。 凄厉的风声在耳边咆哮,遥远的地面裂开纤细的光痕。 死亡的深渊张开豁口,她朝着粉身碎骨的结局,和倾倒的世界一起,朝着既定的命运急坠。 撕扯的风声震耳欲聋,反而显得周遭寂静无比。时间好像在这一刻无限拉长。她似乎看见了朝她追来的身影,划破夜空快成一道流光。 视野开始模糊,五脏六腑都涌到喉咙口,心脏仿佛要在强压中破裂开来。在落到地面上之前,她可能就已经要失去意识。 现实变得无比遥远,回忆泛起朦胧的轮廓。她以前好像也有差点死去的经历。当时汹涌的河水没顶而来,像蟒蛇一样缠住她的身体四肢。她无法出声,无法呼吸,但即将被卷入冰冷的水底时,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娜西塔。 突然有人,死死抓住了她的手。 「……娜西塔。」 「……娜西塔!」 再次清醒起来时,她已经躺在河岸上。头顶的树冠碎光迷离,像万花筒一样不停旋转。冰凉的水珠沿着漂亮的红发滴落到她脸上,杰内西斯脸色苍白,嘴巴一张一合。 ……那样的表情,一点都不适合他。 他应该永远骄矜傲慢,永远优雅从容,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打败他。 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失态,也和杰内西斯对自己的预期不符。 见她醒来,杰内西斯的呼吸颤了一下。挂在他睫毛上的水珠啪嗒一声,掉落在她脸上。 好凉。 意识仍和现实有些脱节,她迷糊地眨了一下眼睛:「……天亮了?」 目光相触片刻,杰内西斯突然起身别过脸,将关心她的工作扔给了安吉尔。 接下来几天他都没和她说话。 后来是安吉尔打圆场,说教她学会游泳不就行了吗。巴诺拉村长大的孩子,有几个没有差点溺水的经历。 但杰内西斯还在生气。那次他生气得特别持久,简直让人有些莫名其妙。杰内西斯不理她,于是她只好巴巴地跟在他身后,从他出门的那一刻就在他后面跟着。 「……杰内西斯?」 「杰内西斯你为什么不说话?」 「杰……」 “……杰内西斯?” 黑暗中传来燃烧的声音,烈火劈啪作响。视野由模糊到清晰,她发现自己靠着陌生而熟悉的胸膛,巨大的黑翼垂拢在身侧,像天然的防护壁一样将她围在内里。 胸口隐隐作痛,脑袋昏而沉重,之前那种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的不适感还残留着。她应该没有失去意识太久。 她微微抬起眼帘,那个杰内西斯复制体戴着头盔,只露出下颌的轮廓。两人似乎停在八番街附近的建筑物楼顶。这个几层楼的独栋建筑没有受到战斗波及,远方依稀可见火车站的钟楼和塔尖。 抱着她的杰内西斯复制体一动不动,一手护着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背,像抱小孩一样将她抱在怀里。一同落下来的还有几个复制体,那些身影收起翅膀停在楼顶附近,似乎在观察附近的形势,同时又好像在等待指令。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还未抓住那个复制体的手臂,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大喝:“放开她!!” 驻留在附近的杰内西斯复制体不知何时全部齐刷刷转过身。刀剑相击,火花迸发。锋利的银芒在夜色中一闪,扎克斯后跃出几步,握紧剑柄重新摆出进攻的架势。 夜风卷起飞舞的火星,他神情紧绷,一瞬不瞬地盯着抱着她的杰内西斯复制体,似乎生怕对方下一秒就掐断她脆弱的喉咙。 任何知道巴诺拉村真相的人,都会认为杰内西斯是来处理漏网之鱼的。 扎克斯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别动她。” 然而,她几乎是同时挣扎着开口:“抓住他扎克斯!” 她哑声大喊:“哪怕只是一只也好,千万别让他跑了!!” 第41章 扎克斯愣了一下。周围的杰内西斯复制体抓住这个机会,像鸦群一样哗然张开翅膀。 抱着她的杰内西斯复制体本来也想跑,但被她猛然起身来了一记头槌。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两人同时眼前一黑。那个杰内西斯复制体的身影往后踉跄了几下,被她顺势扑到地上。 “不许……”她呼吸急促地说,“不许跑!” 不许走。 她揪紧他的衣服。“我知道……你听得见。” 黑色的羽毛凌乱地飘落下来。风中传来硝烟的气息。远方的街区被火光映红了一片,猩红的颜色渗进夜空,晕开鲜血般的痕迹。 “我知道你听得见,杰内西斯。” 每次呼吸都像刀片一样刮得喉咙生疼。她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忍住眩晕垂下头。 “你……” 声音涌到嘴边。她的手指因脱力而颤抖。 “你……” 戴着头盔的身影在视野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娜西塔!”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朝扎克斯的方向看去,但视野忽然倾斜,身体一下被抽去所有力气。 ……诶? 记忆在这里断掉了。 昏睡魔石的光芒在对方手中渐渐消隐,那个杰内西斯复制体张开翅膀。扎克斯飞扑过去,险险接住软倒下来的身影。但当他再抬头望去时,夜空中已不见敌人的身影,唯余未熄的火光和硝烟交织。 ……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套着梦境,仿佛她在梦里重复活了很多次。 在她的梦里,杰内西斯没有去参军,也没有和父母吵架。成年后,他继承了家里的果园,将生意扩大了几倍不止。 杰内西斯喜欢钻研晦涩难懂的古代诗,看起来像个十足十的文艺青年。他在这方面给人的印象过于深刻,经常让人忽略了他在其他方面的天赋。 聪明人不管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杰内西斯有自己的想法,喜欢创新而且拒绝循规蹈矩。就算不去参军,他依然能在其他领域把事业搞得风生水起。 不管是哪一世,杰内西斯都是年少成名,然后在风头正盛的时候,突兀地患上无药可医的怪疾。 梦境不断重复。她活了很多次。 不管是哪一次,杰内西斯都没活过三十岁。 有时候他的病得早,二十岁出头就已经出现多器官衰竭。有时候他稍微幸运一点,要到二十代后半身体才会开始腐烂。 她再一次在梦里醒来时,窗外飘进了烂漫的春花。金色的阳光映在木地板上,她坐在梳妆台前,村中的女性长辈一边笑眯眯地给她编头发,一边感叹岁月如梭。 这一次的梦,杰内西斯按部就班地继承了巴诺拉村的果园,按部就班地在苹果花盛开的季节,开始准备和她的婚礼。 就像巴诺拉村所有人期望的那样。就像他的父母一直以来期盼的那样。 他要和她结婚了。 然后过上富足、平稳、幸福无虞的日子——虽然注定短暂,这已经是世上绝大多数人求不来的人生。 庭院里飘来宾客谈笑的声音,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今天是个晴朗的春日,惠风和畅,阳光灿烂,不会有比这更完美的一天了。 她从那完美的婚礼上逃跑了。 距离仪式开始还有不到半小时,她说要一个人平复一下心情,然后趁着所有人离开房间时,毫不犹豫地跳窗跑了。 她扯掉头纱,赤着脚跑上三人小时候常去的山坡,穿过野草齐腰的田野。她一口气跑了很远,最后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于是她躲到了全村最高的苹果树上,将碍事的裙摆皱巴皱巴卷起来,然后看着日头渐渐落下去,天空染上暮色的余晖。 婚礼现场的宾客左等右等,没等到人,互相询问说,新娘呢? ——新娘跑到苹果树上去了。 但这件事暂时还没有几个人知道。 安吉尔站在树底下,劝她下来。她假装没听见。于是安吉尔沉默片刻,长叹一声,走了。 没过多久,杰内西斯的身影出现在树下。他让她下来,她依然假装没听见。这么重复三四次后,杰内西斯黑着脸将外套往地上一扔,开始爬树。 她震惊。 她果断抱紧身边的树干,并大声说他不守信用——如果她逃到苹果树上了,按照两人不成文的规定,他是不能追到树上来的。 杰内西斯啧了一声,说那都是什么时候的规定了。然后他朝她伸出手,让她过来。 她睁大眼睛:「……为什么小时候的约定长大后就不作数了?」 然而他并不回答。 「该回去了。」杰内西斯说。 「为什么长大后就不作数了?为什么?」 她和杰内西斯四目相对。「……我不和你结婚。」 杰内西斯伸出去的手好像僵了一下。 她捏紧脏兮兮、皱巴巴、已经不再洁白的裙摆,避开他的目光。「我只把你当家人。」 杰内西斯脸上的表情就仿佛在说:她这是在说什么鬼话。 整个巴诺拉村,也揪不出来一个会相信她这句谎言的人。 大概是瞧出她不太对劲,杰内西斯顿了顿,难得缓和语气:「到底怎么了?」 「……你不能和我结婚。」她垂下眼帘,「你不应该和我结婚。」 第42章 杰内西斯应该离开巴诺拉村。 一直待在这个小小的村庄,等命运将死亡的镰刀架到他脖子上时,他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出去能改变什么吗?她不清楚。 但不管做什么,都比一辈子困在巴诺拉村,都比坐以待毙要好。 「我做了一个梦。」她在梦里对他说。 「梦里的你生了病,很早就去世了。」 神罗的科学家说,那是先天的缺陷。 不记得是第几次的梦,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来了一趟巴诺拉村。估计是听说了杰内西斯劣化的事情,科学部门派了人,以看病之名提取样本。 先天的缺陷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些人说这是杰内西斯的命运,是他尚未出生时,就已经在他的基因里写好的结局。 他注定早衰,注定会渐渐失去自己人类的部分,最后作为怪物死去。 巴诺拉村这样的小村庄,根本无法反抗神罗。 在如今的世界,神罗等同世界政府,根本不可能从外部推翻。 吉利安默许了安吉尔和杰内西斯参军,但谁曾想杰内西斯获得力量后,复仇时会第一个将刀锋对准自己曾经的故乡。 火海在黑暗中燃烧了起来,枝头的苹果腐烂坠落。她追在杰内西斯身后,他始终不曾回头。 他右手提着长剑,左肩生出巨大的黑翼。 「……人类就应该待在人类的世界。」他微微抬起下颌,冰冷地说出这句话时,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 这边的世界和那边的世界,被熊熊燃烧的火海隔开。 「等一下!」她大喊。 但他始终不曾回头。 「等一下!」 枝头摇摇欲坠的苹果,叶片卷曲枯萎,边缘变得焦黑,然后扑通一声——落入无边的黑暗。 火海合拢了。 她醒来时仍是夜晚。 玻璃窗上映出模糊的灯光,她最近已经成了医疗翼的常客。扎克斯和萨菲罗斯目前都不在,但病房里并非只有她一人。 斯文儒雅的金发男人保持着得体的距离,双手交握放在膝头,镜片后的目光隐含几分审视地望着她。在她醒来后,他很快就收起了那副神色,重新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为什么特种兵部门的主管也会来探望她的情况? 她微微侧头:“有事吗?” “不,看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拉扎德温和地说,“我只是替人来看看你。” 第20章 20 她最早的记忆,全是关于自己一个人的记忆。 她衔着狗尾巴草,坐在树上看果园里的村民们忙忙碌碌。 她蹲在别人家的窗沿底下,观察甲壳虫沿着墙角慢吞吞地爬行。 她奔跑的时候摔了一跤,撞倒了装苹果的木箱。 咕噜噜的苹果滚了一地,她趴在地上,脸颊和膝盖都火辣辣的疼,周围传来村民窃窃私语的声音。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那些大人还没决定是否要上前来扶她一把时,她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周围的人不以为意地咧嘴一笑,然后继续一瘸一拐地跑了。 ——那个孩子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因为父母去世得早,所以看起来也并不难过。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只会傻乎乎地笑。 因为她总是傻乎乎地笑,犯错的时候她不会被斥责,偷苹果的时候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家的饭菜如果今天做多了点,肯定会惦记着给她分一点。 村里的女性长辈偶尔会忍不住爱怜地摸摸她的头,说她是个好孩子。如果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和村里的大人们说,懂了吗? 每当这种时候,她总是会点点头,然后继续白天的时候一个人到处乱晃,直到日薄西山,天空被夕阳的余晖笼罩。 傍晚总是最难熬的时间。不论是大人小孩都要回家吃饭,她不能显得太突兀,于是也会假装往回家的方向走。 现在回想起来,她本来应该很讨厌杰内西斯才对。 他是含着银汤匙出生的少爷,生来便享有她所没有的一切:他有爱他的父母,住在全村最气派的房子里,接受的也是最好的教育,和村里其他整天在泥巴里打滚的孩子截然不同。 杰内西斯成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不关心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他很少对其他人笑,也不需要对其他人笑,有什么不满都会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从来不会为他人压抑改变自己的想法。 高傲的、耀眼的、地主家的少爷。 不管怎么说,都应该很讨厌才对。 但杰内西斯也是村里唯一不会对她施予同情的人。 偷苹果的时候,她偶尔会撞见安吉尔。如果说她的家境在巴诺拉村是垫底的,那安吉尔家就是毫无疑问的倒数第二。 她过得艰难,安吉尔也同样生活不易。在旁人看来,安吉尔说不定比她还辛苦一点,因为她偷苹果的时候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安吉尔却面临着回家后被他的父亲痛斥一顿的风险。 她其实很羡慕安吉尔,在心底偷偷地羡慕了很久。 杰内西斯说她是苹果小偷,她说她不是。他好像知道她会再次作案似的,第二天也坐在树下,看起来好像在读书,实际上是在提防她这个小偷。 在那之前,她偷苹果还没有过失手的经历。 她觉得自己不甘心,又不知道自己不甘心在哪。接下来几周她就像着魔了似的,天天去杰内西斯家的苹果树附近晃悠。但杰内西斯的身影次次都在,所以她一直未能得手。 第43章 高手遇上了高手,她决定和他和解。 人不能两手空空地前去和解,所以她带上了自己最喜欢的绘本。 那一天,她躲在花丛后偷看杰内西斯时,他将书一合,从苹果树下站了起来。 「又来偷苹果?」 「……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 她磨磨蹭蹭半晌,终于将背在身后的童话绘本递出来。 「……交换。」她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不是喜欢读书吗?」 杰内西斯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她手中的绘本上。 她忽的紧张起来,心脏跳到喉咙口。好像不止是那个童话绘本,连她本身也在接受杰内西斯审视。 她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如果他瞧不上怎么办? 大脑一片空白,盛夏的风在头顶的树冠中静止。她捏着书封的手指紧了又紧,时间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胖墩墩的蜜蜂在花丛中晃啊晃,好像也察觉到紧张的氛围,钻到花朵里不出声了。 杰内西斯终于哼出声时,她还没回过神。他将手里的书递过来,硬底的精装书一看就和她手里的儿童读物不是一个级别的。 「你看得懂吗?」 事实证明,杰内西斯的猜测是对的:她确实读不懂。 她不止读不懂他手里的书,就连她自己的童话绘本,她也是看图瞎猜,然后靠自己的想象力补完故事。 意识到她不识字时,杰内西斯看起来有些难以置信。 巴诺拉村的村民让她有吃有穿就不错了,没有人会关心她识不识字。但如果说杰内西斯有哪些难以忍受的东西,文盲一定在他的榜单上名列前茅。 没有人教她认字,于是杰内西斯就教她读书认字。 他说:「apple」 她默写:「appo」 「apple」他说。 「appo」她又写。 杰内西斯说她是笨蛋吗?她就朝他笑。 他教她一次她就能学会的单词,她就是要写错好多次。 为什么呢? 不知道。 但她喜欢看杰内西斯被她气得无可奈何的样子。 她喜欢杰内西斯不论有多生气,第二天还是会继续教她认字的样子。 苹果树的树叶在风中沙沙摇曳,地面落满光芒的碎片。夏虫在靡丽的花丛中嗡嗡震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野草散发出一种干燥的甜味,躺在上面时会有被大地拥抱的错觉。 那是她人生中最灿烂的季节。每一天都很快乐,每一天都很耀眼。 最美丽的、最漫长的、同时又最短暂的夏季。 普通的苹果树一般秋天丰收,但白色的巴诺拉苹果树不一样。这种树一年四季都有可能结果,连自己什么时候该成熟都不知道,显得稀里糊涂的,因此亲切地被村民们称呼为「笨苹果」。 在巴诺拉村,「笨蛋」是一种爱称,是被爱的事物才会获得的昵称。 她也曾经想当一个笨蛋。 一直,当一个不变的笨蛋。 0001年,五台战争结束。神罗对外宣布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因公殉职,私下里对两人展开了不死不休的捕杀。 杰内西斯成了神罗的头号敌人。安吉尔和拉扎德暗中牵上了线,隐秘地辅助特种兵部门追踪杰内西斯的下落。 她时刻受神罗监视,无法和安吉尔见面。 她问拉扎德,安吉尔还好吗? 他从来不会在她清醒时来探望她。特种兵异于常人的五感在这种时候非常碍事,不论她怎么装睡,他都不会出现。 但第二天醒来时,如果她运气好的话,会在窗沿附近发现飘落的白色羽毛。 不是黑色的,而是像鸽子一样洁白的羽毛。 安吉尔的身体也出现了变化,长出了人类不会拥有的翅膀。 时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流逝得特别快,科学部门又来了一批新的实习生。她去员工餐厅打饭时,听见过那些人窃窃私语,说她是像宝条一样的工作狂。 “……虽然是从乡下地方来的,但据说是破格录取……” “……现在这么年轻就有了独立的研究项目……” “……实习期间因为实力过于强劲对其他人产生了威胁,好像还差点在研究事故中被同期害死……真是命大啊……” 在她转过身时,那些声音又戛然而止。 荷兰德叛逃时,带走了大部分的关键文件。她在研究杰内西斯的细胞时遇到了难题,萨菲罗斯自动请缨去资料室帮她翻查g计划那些没被带走的文件,希望能拼凑出一些蛛丝马迹。 资料室不能带电子设备,里面的文件多得能堆到天花板上。萨菲罗斯这往资料室里一钻,暂时就没了音信。 扎克斯成了唯一还会在外面走动的人。他最近好像经常把贫民窟挂在嘴边,难得没有任务时,依然往神罗总部外跑的时间也变多了。 到了天气转冷的时节,拉扎德那边终于有了新进展。自从几个月前杰内西斯军袭击神罗总部之后,杰内西斯就不知所踪。根据安吉尔最新传来的消息,梅德奥海姆附近发现了杰内西斯军的踪迹。 梅德奥海姆位于北方的冰原地区,是神罗早期实验的魔晄开采场的地点之一,后来因为开采不顺而遭到废弃,附近的村子也渐渐荒芜,如今已是无人居住的地区。 萨菲罗斯拒出任务许久,神罗已紧急派遣扎克斯前往目的地。 第44章 她闯进资料室,埋在资料堆中的萨菲罗斯抬起头。察觉出她脸色不对,向来冷静沉稳的1st轻轻蹙眉,还未开口。 “杰内西斯在梅德奥海姆。” “求你,”她说,“求求你带上我。” 特种兵的任务都是机密,不要说是让她随行了,她原本连得知任务内容都不被允许。 十五分钟后,身着黑色西装的塔克斯快步跟在萨菲罗斯身边,一直跟到他登上直升机,才不得不在舱外停下脚步。 机身发出启动的轰鸣,转动的旋翼撕裂了空气,风声震耳欲聋。 驾驶舱内的塔克斯和停机坪上的同事对视了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转回头,假装没看到坐在萨菲罗斯身边的随行人员。 碧绿的竖瞳细如刀尖,银发的1st目视前方,语气冷淡地下令:“关门。” 候在外面的塔克斯一言不发地将舱门关上了。 第21章 21 暴雪天,寒风凄厉呼啸,白茫茫的雪粒漫天飞舞。 铁灰色的山岩在风雪中默然耸立,废弃的魔晄开采场敞着入口,露出锈迹斑驳的咽喉。 魔晄能源位于山脉深处,蜿蜒向下的道路深而幽暗。老旧的工业地灯嵌在岩壁两侧,钢板铺就的平台落满了岁月的尘埃。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燃烧的烈焰照亮了黑暗。旋舞的火星腾飞而起,被雪亮的剑光从中斩开。 长剑在半空相撞,迸发出金属回荡的嗡鸣。如同野兽紧咬的利齿,剑刃与剑刃的边缘擦出危险的火花。 双臂青筋鼓起,剑柄攥得咯咯作响,扎克斯和杰内西斯僵持片刻,他骤然卸去力道,旋身一斩。随着一声清鸣,杰内西斯的长剑脱手而出,飞旋的剑尖向下插入钢格的地板。 杰内西斯捂着伤口,踉跄着倒退出几步。摇摇欲坠的身影本想站直,却因体力不支而倒了下去。 黑色的羽毛散落下来,曾经烈火般耀目的红发已然掺杂了白发。他匍匐在地,呼吸急促,如同被利箭射穿的雀鸟,巨大的翅膀盖在地面上,翅尖一直微微发抖。 昔日风光无限的1st如今落到这种境地,扎克斯剑尖微垂,站在原地没有向前。 他以为杰内西斯是因疼痛颤抖,后来却发现他在笑。 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狼狈,杰内西斯从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挤出自嘲的笑声。 “……凋零之魂,寄希望于明日。” 他喘了口气。 “……骄傲也已溃散,欲飞而羽折翼断。” 他笑得浑身发抖,咳嗽不止。 巨大的黑翼拖在地面上,杰内西斯行动迟缓如垂暮的老人。在扎克斯的注视下,他捂着伤口撑起身体,沙哑的声音低如一声轻叹:“这就是怪物的末路。” 扎克斯攥着剑柄的手紧了紧:“特种兵不是怪物。” 然而杰内西斯就和没听见他说话似的,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娜西塔怎么办?” 染着病意的笑声突兀一顿,但那点停顿非常短暂,恍如一闪即逝的错觉。 黑色的翅膀垂在身侧,杰内西斯慢慢往平台边缘退去,即便平台的下方只有万丈深渊。 “即便是……没有约定的明天……” “……我也必定重返……你所在之地……”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黑色的羽翼向下一扇,摇摇晃晃地落到平台的栏杆上。 “既然这个世界希望我死去……” 杰内西斯短促地笑了一声,抬起眼帘。 “那不如同归于尽。” 终于在那一刻明白杰内西斯想做什么,扎克斯脸色一变,骤然向他奔去。 杰内西斯张开双手,像舞台上谢幕的演员一样,保持着仰面朝上的姿势,落入了下方的无底深渊。 …… 溺水的感觉。 遥远的水面,哗然的水沫。白茫茫的视野,寂静又喧嚣的水底。 孤独的感觉和溺水很像。 置身人群却依然孤独的人,就像在陆地上慢性溺水一样。 到了傍晚的时候,溺水的感觉会愈发明显,好像随着日光的黯淡,晚霞的消失,胸腔里的积水会慢慢涨上来一样。 她不想让别人以为自己很孤单,她收获的同情已经足够多了。为了让积淤在胸中的孤独感减轻重量,她整天在外面晃荡。 她将自己埋到夏日的草丛里,让脸颊贴着植物的根茎和土壤。她将自己藏到树上,假装自己和树荫融为了一体。 她将飞虫抓了又放,抓了又放。她偷了树上的苹果,本以为可以被训斥一顿,结果对方却摸摸她的头,让她走了。 让她走了。 为了不让已经很可怜的自己显得更加狼狈,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要露出笑容。 ——在陆地上溺水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她跳下锈迹般般的管道,跃过骨架嶙峋的废墟。魔晄开采场底部的黑暗深不见底,年久失修的工业地灯像昆虫的复眼一样在昏暗的环境里闪烁。 她本来想喊他的名字,但仅剩的一丝理智扼住了涌到嘴边的声音。 根据扎克斯提供的情报,杰内西斯从平台边缘跳了下去,比起被神罗抓捕选择了自杀。 除了她以外,其他人也在搜寻杰内西斯的尸体。 空气冷得仿佛能结冰,昏暗的环境里一时只能听见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第45章 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 她害怕自己找不到他,又害怕自己会找到他。 恐惧让大脑无法思考,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踉踉跄跄地四处奔走,像盲人一样摸着坚硬冰冷的岩壁和废弃的器械前行。 一时不察,她奔跑时被地面凸起的岩石绊了一下,狠狠摔到地上,一时半会儿都没能爬起来。 关节错位的脚踝传来剧痛,碎石硌入掌心,划开了细嫩的皮肉。她闻到了铁锈和盐的味道,和寒冷刺骨的空气混合在一起。 撑起身体时,她在前方不远处看见了鸟类的羽毛。那些羽毛凌乱地散落在地面上,一开始她还以为是缺氧出现的幻觉,后来却发现并非如此。 她恍惚了许久,也可能只是一瞬。 她无声开口:……杰内西斯? 当那个身影当然不会回答她。 鲜血的味道在空气里浓郁起来,就算有杰诺瓦细胞的自愈能力,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对人体造成的伤势必然惨不忍睹。 还有人形,没有摔成肉泥已经是奇迹。 她爬到杰内西斯身边,将脸颊贴到他的左心口上,然后颤抖着闭上眼睛。 无声的黑暗,如同能将人溺毙其中的深海。 她在心里说:拜托—— 拜托—— 求求你—— 极尽漫长的寂静。 但是,她觉得自己即将死去时,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心跳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咚——的一声,仿佛她也在那个瞬间重新活了过来。 尽管像微弱的火苗,随时都会被寒风扑灭。她反复确认:不是幻觉,杰内西斯确实还有心跳。 那点残存的暖意并未消失。 她睁大眼睛。 反应过来时,眼泪已经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 「……不管发生了什么,那个孩子好像都不会哭。」 村民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总是笑眯眯的,摔倒了也不会喊疼。 为什么呢? 阳光和郁郁葱葱的树影交织在一起。 ——因为她并不孤单。 后来她并不孤独。 她每一天都好高兴,每天晚上都会期待着明天的冒险。 她没有家人,但是没有关系,因为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就是她的家人。 她在这世上仅有的、最重要的家人。 「就算是变成了蛞蝓也不用担心,我会养你们的。」 她非常严肃地对杰内西斯说,不管他以后变成了什么模样,她都会一眼认出他的。 就算变成了长着翅膀的怪物也没有关系。 她的家人是怪物,是细胞劣化的失败作,是这个世界的敌人。 就算是那样也没有关系。 附近传来了脚步声,鞋底碾过碎石,发出咔嚓的一声细响。 她抹掉眼泪,从口袋里拿出枪。悄无声息地填弹、上膛、打开保险——就像吉利安当初教她的一样。 ——使用的方法,由她决定。 她双手托着枪,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颤抖的呼吸。 敌人太多了,而弹匣里的子弹数量有限。就算找到了杰内西斯,她也无法确保两人能活着走出去。 周围的寂静落针可闻,敌人的脚步声不知何时消失了。她将食指搭在扳机上,准星瞄准敌人最有可能现身的方向。 没有风声,空气没有任何波动,她甚至确定自己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但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无法动弹。 拢住自己手腕的手掌如同铁箍,可以轻易将她的手骨连带枪支也一并捏碎。但对方恰到好处地掌握着力道,只是暂时让她动弹不得。 “……别出声。”萨菲罗斯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双碧绿的竖瞳,在昏暗的环境中泛着粼粼波光,妖异又冰冷。 诡异的战栗沿着脊柱升起,她头皮发麻,下意识松开了扳机。 月光般的银发顺着他的肩头滑落,她在萨菲罗斯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泪痕斑驳的脸。 眼睫微垂,萨菲罗斯神情晦暗,仿佛在极力忍耐什么一般。那张五官完美的脸就像用大理石雕出的一样,将所有情绪波动都冰封在面具之后。 两人对视片刻,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接下来别动。 然后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萨菲罗斯提着刀,转身走了出去。她听见那个声音对其他人说:“这个区域没有异常。” 在那片废墟后,她将自己盖到杰内西斯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以防有狙击手暗中瞄准了这个方向。 经验丰富的塔克斯明显不会相信萨菲罗斯的说辞,问题只是有没有人敢质疑萨菲罗斯的判断罢了。 杀意如寒气在空气中蔓延,对峙的双方只有一方人马如履薄冰。 事实证明,萨菲罗斯本人便是最有效的威慑。他只是提着刀站在那里,便没有人胆敢越过他上前。 她听见某个塔克斯谨慎开口:“科学部门要求回收安吉尔的遗体。” “遗体我会处理。” “但是科学部门……” “同样的话我不会说第二遍。” 反对的声音彻底没了声息。 她趴在杰内西斯身上,其他人的气息散开远去,不再朝这片区域聚拢。 同样的,萨菲罗斯也没再回来。 第46章 萨菲罗斯走出去之前,最后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 这边的世界和那边的世界。 怪物的世界和人类的世界。 一旦她选择了那边的世界,就不能回头了。 在神罗统治的社会中,她将不再有容身之地。 ——想好了? 萨菲罗斯眼中的告诫意味十分明显。 这是告别。 她点了头。 第22章 22 夜晚要来了。 气温逐渐下降,金红的火苗舔舐着焦黑的木炭。生起的篝火不足以抵挡弥漫的严寒,冷酷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虎视眈眈地等着火光熄灭的瞬间。 需要警惕的不止是低温,鲜血的味道吸引了魔晄开采场附近的魔兽。周围的黑暗并不空荡,她也并非孤身一人。 哔啵一声,火屑飞溅而出。不远处的地面横躺着一只魔兽的尸体,它四爪僵硬,利齿微张,混合着脑浆的血泊尚未干透,映出跳跃晃动的火光。 长期生活在极寒之地的生物对食物的气息非常敏感,这种四足的魔兽和狼一样喜欢成群行动,被她杀掉的不过是弱小的先锋,其余成员依然在附近徘徊,等待她因为疲劳而露出空隙。 她弹出空匣,重新填弹上膛。 黑暗中升起让人毛骨悚然的预感,她动作微顿,另一只手伸向背包,不动声色地握住军用短刀的刀柄。 风声一晃,地面光影摇曳,她瞬间开枪,但并未击中目标。 这只速度好快。 子弹爆出金属火花,接连开枪的后坐力震得她手臂发麻。那只魔兽灵巧地在废墟中游移身形,飞快地缩短和她的距离。 ……打不中。 意识到这点后,她的动作迟疑了一下,举枪的手臂刻意下沉。那只魔兽抓住空隙,脚下一蹬,骤然扭身朝她扑来。 凛冽的罡风迎面而来,獠牙森冷的口腔腥臭扑鼻,在那只魔兽即将扑到她身上的那一刻,她抽出刀,扬手朝它的颈动脉刺了下去。 野兽的嚎叫变成了凄厉的哀鸣,滚烫的血液飞旋而出,溅得她满脸都是。 那只魔兽拼命挣扎,她拔出短刀,再次扬起手臂,揪住它颈侧的鬃毛狠狠刺了下去。 大脑一片空白,她只是专注地重复拔刀、刺下、拔刀、刺下的动作,直到黏稠湿润的血液从握刀的指缝间溢出,被她按在地面上的魔兽声息微弱下去,终于不再抽搐痉挛。 激烈的心跳声撞击着鼓膜,急促的呼吸声在脑内不断放大,猩红的血珠沿着刀尖滴落,啪嗒一声,在地面上碎裂四溅。她按着那具尸体,握着刀转过头,和黑暗中荧光森森的眼睛视线相对。 短暂而漫长的寂静过后,那些魔兽缓慢地、谨慎地退去了。 黑暗重新变得寒冷无波,她慢慢放下手里的刀。过于用力的肌肉紧绷到发痛,手指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原因微微发抖。 活物的血液带来的暖意很快蒸发殆尽,那点神经质的颤抖怎么都停不下来,她忍住狠咬自己指尖,或是将手伸到篝火里的冲动,缓慢地挪回杰内西斯身边,继续替他疗伤。 使用回复魔法既耗精神也耗体力,她不是特种兵,没有经过高强度的训练,每替杰内西斯治疗一会儿,她便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喘气。 绿色的光芒如水雾弥漫,然后又渐渐黯淡下去。 如果不是杰诺瓦细胞有极强的自愈能力,就她这么使用回复魔法慢慢修修补补,把她掏空了也无济于事。 仿佛受到寒冷影响,思维变得无比迟缓。她知道意识恍惚是低温症的症状之一。 她又冷又饿,还很害怕。 她很害怕。 但如果现在出现别的威胁,不管是魔兽还是人类…… 不管是魔兽,还是人类…… 指尖的颤抖停不下来,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白雾。如果现在有镜子,她一定认不出镜中满脸血污的人是谁。 意识在清醒和昏睡的边缘间危险游走,她不能睡过去,不能就这么失去意识。 如果她现在睡过去了,两人说不定都不会再醒来。 她咬了自己的手指一口,冻得发僵的手指甚至感觉不到多少疼痛。她再次用力狠狠咬下去,麻木的舌尖似乎品尝到了一丝血的腥甜。 可这收效甚微。 她迟钝地反应过来脸颊黏糊糊的,但流下来的并不是血,溅到她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 意识到自己在哭泣后,如同堤坝崩溃,巨大的悲伤排山倒海而来,哽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尽管周围不会有人听见,还是将那一瞬间近乎无法抑制的抽泣咽了下去。 违背她个人意志的眼泪一直流个不停,泪珠顺着她血迹斑斑的脸,不断沿着她的下巴和鼻尖滴落下来。 什么都没了,她想。 ……什么都没了,心底有个声音这么说。 杰内西斯意识模糊地从黑暗中醒来时,以为下雨了。 巴诺拉村的雨大得很快,一旦开始下雨,就得飞快找地方躲起来。 但是,落到他脸上的液体陌生而温热。 一滴、两滴,像钟乳石尖滴下的水珠。 啪嗒。 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他醒来后最先看到的,就是她泪痕斑驳的脸。 他枕着她的膝盖,看着她哭个不停,好像要把这辈子都没流过的眼泪一次性流干,哭得喘不上气也发不出声音。 第47章 仿佛被扯动伤口,他无意识蹙起眉。 哭得发抖的身影忽然一顿,眼角的泪水顺着她低头的动作滑落脸颊,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啪嗒一声——雨停了。 两人四目相对,不远处的篝火哔啵一声,在地面投下摇曳的光影。 杰内西斯望着她,似乎有些回不过神。有那么一刹那,他嘴唇微动,仿佛想说什么。但在声音涌到嘴边那个瞬间,他清醒过来,将原本想说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黑色的翅膀拖过地面,他缓慢而吃力地坐起来,避开她下意识想搀扶他的举动,将身体靠到背后的废墟上,看似不以为意、实则强忍剧痛地缓缓吐出一口气。 “你来干什么。”这是他开口说的那一句话。 说出这句话时,他并未和她目光接触,而是仰头靠着废墟,恢复刚才简单的腾挪所耗费的体力。 杰内西斯嗓音嘶哑,嘲讽的笑意特意磨得如刀锋锐利。 “……来杀我?”他慵懒地侧了侧头,动作幅度非常微小,“你错失了良机。” 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微动,杰内西斯嗤笑:“你应该……” “你想死吗?” 杰内西斯刹住声音,脸上那点笑意剥落下去。 “别开玩笑了。”她听见自己说,“那也太便宜你了。” “就算腐烂,你也得痛苦不堪地活下去。就算是爬,你也得继续爬下去。”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你不会被饶恕,绝对不会被原谅。以为死去就能抹消一切?开什么玩笑。” 她说:“开什么玩笑——!” 但是她浑身发抖,刚刚才哭过的样子,让她的诅咒一点也不具有威慑力。 “你倒是给我活下去啊!!” 篝火的光芒微弱下去,寒冷的夜色深沉如海。那点光芒就像海面上飘摇的一叶孤舟,但杰内西斯就像被那光芒灼伤了一般,不得不强迫自己别开视线。 沉默许久,他才用自己最刻薄的声音说:“……我不想见到你,快滚。” 她没有立刻回应。 火光低伏,寒冷的夜晚一时只能听见噼啪燃烧的声音。 她开口:“这个我办不到。” 杰内西斯的身影好像顿了一下。他转过头。 “我叛逃了。”她说,“我回不去了。” 杰内西斯是神罗名单上的头号通缉犯,她现在也是了。 杰内西斯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想问她是不是疯了,这世上怎么会有像她这么蠢的人。 就算他要把她赶回人类那边的世界,她也回不去了。 杰内西斯张开口又闭上。 “……那也别赖在这里。”最后,他嗤笑一声,闭上眼,仿佛觉得她无比碍眼一般,不想再看到她。 “赶快消失。” 她看他片刻,见他似乎下定决心要和她划清界限,她撑着膝盖摇摇晃晃站起身。 “把你的东西带走。”杰内西斯在她身后发话了。 于是她将那唯一的一点物资带上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彻底被周围的黑暗吞没。在唯有寂静相伴的篝火边,靠着废墟闭目养神的人突兀地喘了口气,仿佛再也无法忍耐体内撕裂般的剧痛,他脸色惨白地微微弯身,巨大的黑翼包裹着自己簌簌颤抖。 那狼狈不堪的姿态,和先前的傲慢专横相去甚远。 剧痛模糊了视野,杰内西斯咬紧牙关,忍了又忍。 视野终于慢慢再次清晰,他重新抬起头时,看见了倒在篝火附近的魔兽的尸体。 …… 魔晄开采场附近有荒废的村镇,她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的夜色中前行。 冻得硬邦邦的雪块咔嚓作响,惨白的光芒照亮了眼前的道路。飘舞的雪花如同错季的萤火,纷纷扬扬迷人眼目。如果没有漆皮剥落的指示牌,她估计早已迷路。 影影幢幢的建筑物从雪地中隆起,无人居住的木屋看起来落魄而凄凉。她翻进去挨个搜索物资,用短刀凿开冰封的柜门,并且没有放过任何抽屉。 火柴、保温瓶、小刀、麻绳、胶带、篷布、罐头、指南针、燃料罐、急救包……不管是什么,只要能帮助两人熬过漫漫寒夜,她都通通塞到背包里。 她将周围的木屋洗劫一空,走到老旧的储水塔附近时,夜色中蓦地响起一声鸟类般的怪叫。 冰原地区人迹罕至,不止是气候寒冷的原因。就算是神罗派遣勘测人员时,队伍里也得有特种兵才能保证安全。 这片废弃的木屋已经成了魔兽的巢穴,密密麻麻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幽光。一股恶寒窜上背脊,她不由得僵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 她朝着魔晄开采场的方向狂奔。背后地动山摇,那些魔兽倾巢出动,嘶哑凄厉的怪叫愤怒无比。 呼吸卡在喉咙里,一声更比一声急促。白茫茫的雪点不断从夜空飘落,手电筒的光芒晃得人眼花缭乱。 人在雪地里跑不快,她不得不扔了背包,尽管如此,魔兽群的气息还是在飞快迫近。 颈后寒毛直竖,被狩猎者盯上的感觉过于明显。她马上就要被追上了,而她甚至还没跑到通往魔晄开采场的隧道。 她突然转身开枪,有什么东西随着闷哼栽进雪地里,但很快就被蜂拥而至的同伴踩着尸体跃了过去。她又连开几枪,这次那些魔兽变聪明了,瞬间四散开来。 第48章 死亡的预感让她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僵硬了一下,她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己被撕碎的未来,感受到了那些魔兽的尖牙和利爪嵌入她血肉的瞬间。 耀眼的火光毫无预兆地爆炸开来,如同旋身腾飞的火鸟,熊熊燃烧的烈焰照亮了黑夜,携着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空气被高温扭曲,被正面击中的魔兽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瞬间就化成了焦黑的余烬。附近的木屋燃烧起来,火光映红了夜空,剩下的魔兽仓皇逃窜,很快就消失在了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形势瞬间扭转。 她举着枪,还愣愣地站在原地。危机突然解除,身体一下被抽去所有力气,她本来就已经濒临极限,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膝盖一软,直接跌坐到了雪地里。 她好像看见了杰内西斯的身影。他拖着半残的身躯,不知道怎么回事跑了出来。 就算已经半残,他依然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烧死成群的魔兽。 胸膛剧烈起伏,杰内西斯的表情十分可怕,仿佛将刚才那些魔兽烧成灰了还不够,他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反反复复将其挫骨扬灰。 他快步朝她走来时,她差点以为他也是来杀她的。他突然紧紧抱住她,将她整个人搂到怀里,手臂用力到微微发抖,紧得她好难受,哪怕是冻僵的身躯都能感受到那力道的压迫,甚至让她产生了一种杰内西斯拿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矛盾得恨不能杀死她的错觉。 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背景里,木屋仍在燃烧,火星的碎屑在风中飞舞,看起来美丽又虚幻,就像风雪中冻死者临终前会看见的幻觉。 真漂亮。 她愣愣地盯着那火光,无法移开视线。 滚烫的、明亮的,伸手去触碰时,能让人感受到活着的痛感的火焰。 她张开口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安吉尔不在了。 她对杰内西斯说,安吉尔不在了。 得知自己诞生的真相后,他据说无法忍受自身的存在,借扎克斯的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紧得让她无法呼吸的力道忽然微微一松,她低下头,抵着杰内西斯僵硬的胸膛,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一开始只是无声的啜泣,但最后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小孩子般的嚎啕大哭。 那么嘶哑难听、悲痛欲绝的声音,简直就和野兽的嚎泣没有分别。 她抓着杰内西斯的衣服,在他怀里哭了好久。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她,直到她终于哭累了,啜泣声低微下去,最后靠着他的胸口沉沉睡去。 …… 梦里不痛也不冷。 黑色的大翅膀好暖和,像被子一样将她裹着。 她靠在某人怀里,那个人一直反复摩挲她的手指,那里被她咬出了一个缺口,血迹斑斑的模样一点也不好看。但对方将她的手拢在掌心里,如同托着什么珍贵的易碎品一样小心翼翼。 就好像,她是他仅有的宝物一般。 第23章 23 她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 从温暖的黑暗中醒来时,周围光线尚暗。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份昏暗来自光源被遮挡,而非光源本身的缺失。 黑色的羽毛厚而细密,巨大的翅膀如同防风性极好的帘子,遮去光线的同时也隔绝了寒冷的空气。 寂静中,胸腔里的心跳声清晰可闻。杰内西斯似乎尚未醒来,他微微垂着头,曾经像燃烧的夕阳一样美丽的红发如今多了不少白发。俊美的五官轮廓虽然没有变化,他的脸色却比她记忆中的苍白很多,透出病人才会有的色泽。 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也只有在他睡着的时候,她才能像现在这样仔细观察他身体出现的变化。 见过杰内西斯意气风发时的模样的人,无一例外都能看出:他正在腐烂。 褪去光鲜亮丽的外表,慢慢走向衰败和死亡。 她下意识想抬起手,碰碰他的脸颊,摸摸他的头发,确认他此时的体温,但这个念头仅仅划过脑海,因为她发现自己的手无法动弹。 即使是在睡梦中,杰内西斯也抓着她的手,好像一松手她就会走丢似的。 她试着从他的掌心中抽出自己的手指,这点细微的动静让杰内西斯眼睫颤了颤,她抬起头,恰好看到他慢慢睁开双眼。 刚刚醒来时,蓝色的眼瞳好像雾蒙蒙的大海。他微垂眼帘看着她,眸光有那么一瞬显得无比柔和,如同穿透迷雾落到海面上的微光。 但随着意识的清晰,柔软朦胧的海雾散去,蓝色的眼眸重新变得明锐清晰。杰内西斯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松开她的手。围拢在她身边的黑色翅膀舒展开来,露出两人所处的房间。 温暖的空气不是错觉,也不仅仅来源于保暖的绒羽。白昼的光线落进来,她看着头顶的天花板,这似乎是是个临时搭建的实验室,管道纵横交错,漆皮剥落的墙壁露出红色的石砖。 虽然简陋,房间里有暖气,有基础的设施,还有一张行军床供人休息。 她本来做好了接下来要荒野求生的准备,没想到一觉醒来已经换了一个副本。 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杰内西斯轻哼一声:“……你以为这是谁的基地。” 梅德奥海姆天寒地冻,他自然不可能风餐露宿。荷兰德那样的普通人也不可能在极寒的天气里长期在野外生存。 第49章 “和荷兰德联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杰内西斯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但这件事她在心里憋很久了,每次想起来都气得她胸口疼。 如果荷兰德拥有治好劣化的才能,他当初就不会在和宝条的斗争中落败,g计划的实验体也不会成为失败品。 要不是荷兰德如今已经被塔克斯押走了,她现在就能跳起来和荷兰德决斗。 “你知不知道隔行如隔山?” 就算杰内西斯能随时杀了荷兰德,将对方的脸当成抹布拖地,一旦涉及科研领域,特别是杰诺瓦细胞方面的研究,他再厉害又如何,这种时候还不是只能听从荷兰德的指示。 “你知道杰诺瓦细胞聚合酶的分子机制吗?知道注入特种兵身体的杰诺瓦细胞经过怎样的处理吗?” “……” “你知道杰诺瓦细胞更偏向rna病毒还是dna病毒吗?知道靶向药为什么要针对聚合酶吗?知道专业人士糊弄外行有多容易吗??” 她当然明白杰内西斯当时走投无路,她也知道他肯定有自己的方法监督荷兰德,确定对方没办法擅自动手脚。 但她还是越说越气,甚至气得忍不住揪了一把他的翅膀尖。 杰内西斯可能掉毛掉得有些厉害,她那么随手一揪,立刻就揪下了几根黑色的羽毛。 杰内西斯微微瞪大眼睛,似乎没想到这世上居然有人敢拔他的毛。 他和她对视片刻,她蓦然反应过来,一下松开手从他怀里跳起来,倒退出几步。 紧随而至的寂静中,黑色的羽片悠悠飘落。她想,一定是因为她之前睡糊涂了,忘了两人的关系已经不似从前。 她张开口又闭上,最后什么都没说。 她想起她将昨天辛苦搜寻的物资落在了雪地里,现在回去找的话说不定还有希望。但转身没走出几步,还没摸到实验室的门把。 “你要去哪?”杰内西斯突然开口。 他嗓音紧绷,身体无意识前倾的模样就像捕食猎物的野兽,浑身的肌肉都蓄势待发。 可能是她的错觉,杰内西斯看起来几乎有些紧张。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不放过她肢体语言或神态表情的任何变化。明明是威胁的语气,却隐藏着奇怪的忐忑之意。 ……他在试图判断什么? “我出去找物资。”她实话实说。 杰内西斯好像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失态,他轻嗤一声,重新靠了回去。 “没那个必要。” 神罗将和g计划相关的文件资料全部搜走了,荷兰德也押回去审问了,但实验室里的生活物资他们倒是没怎么动,估计因为这些东西没有特地带回神罗的价值。 她找到了便携式的煤气炉,找到了食物罐头,甚至还翻出了几包茶叶。她将所有物资清点了一遍,按照两人每日所需的分量分配好。 她忙活的时候,杰内西斯就跟个少爷似的坐在那里看着她忙活,看着她在周围跑来跑去。 她转过头时,他不以为意地错开视线。但她一旦重新开始忙活,杰内西斯的目光又会不动声色地转回来。 动作微顿,她放下手里的罐头,用自己最气势汹汹的口吻说:“我不会走的!” 她做好了迎接各种冷嘲热讽的准备,但靠在墙边的人只是轻轻啧了一声,连面部表情都没怎么变化。 见杰内西斯似乎没领悟到她决心的样子,她再次大声重复:“不管你怎么赶我都没用的!” 她如临大敌地站在原地,怀里还抱着几个沙丁鱼罐头,一副就算杰内西斯现在要原地起飞,她也会立刻用沙丁鱼罐头将他砸下来的样子。 杰内西斯看她片刻,微微挑眉:“……所以?” “所以你最好早点放弃。”她用凶巴巴的口吻说。 杰内西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然后用同样漫不经心的口吻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就好……诶?”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狐疑地看着杰内西斯,不知道他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怀疑杰内西斯会出尔反尔,但就算他要反悔,她似乎也不能拿他如何。昨晚如果不是杰内西斯赶来及时,她已经成了魔兽的盘中餐。 她决定表现得更有用一点,让杰内西斯意识到她的可靠。晚上的时候她主动要求守夜,以防离去的塔克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偷偷折回来了。 萨菲罗斯在场的时候,没有人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忤逆他的命令。但在场的人都不蠢,杰内西斯身受重伤,暂时跑不远,现在如果折回来,说不定能将漏网之鱼一网打尽。 她裹着毯子,靠在实验室的门边。杰内西斯黑着脸将她拎到行军床上,让她闭眼睡觉。 杰内西斯拎她就和拎小孩似的,不管她怎么扑腾挣扎都没用。她坐在床上,不死心地说:“但是神罗……” “就算敌人来了你也继续睡觉。”杰内西斯语气不耐,“不要拖我后腿。” 她睁大眼睛,试图和杰内西斯讨价还价。 “这些事情你不用管。” 杰内西斯瞥她一眼,语气似乎稍微缓和了那么一点:“快睡。” 事实证明,杰内西斯确实不需要她帮忙。她不知道神罗后来有没有派遣别的部队折回来,但就算有敌人突袭,她睡觉的时候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第50章 如果有血迹和尸体,至少第二天醒来时,那些东西已经消失了。 杰内西斯的伤已经好了很多,黑色的大翅膀虽然还是经常掉毛,但这似乎是常见现象,和杰内西斯本人的身体状况无关。 他将自己的武器取了回来。刻有附魔纹路的双刃剑,刃面如同烈焰,是耀眼而美丽的红色。 到了第五天的时候,外面的雪终于停了。 日出时分,鲑粉的朝霞透过树影,映在画纸般的雪地上。她推开实验室生锈的门扉时,一眼就看到了蹲在门前的身影。 那是只奇怪的魔兽,体态和样貌都似犬类,却披盖优雅的银色鳞甲。它收着单边的翅膀,无声地待在原地,好像已经等她等了许久一般,白色的羽毛在霞光中镀上美丽的金边。 她怔了一下,不自觉松开门把手。 ……像鸽子一样的,洁白的羽毛。 在她身后,杰内西斯并未有所动作。同样的,那只魔兽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恶意。 霞光寂然无声,万物的影子在雪地上映得很长。随着一声最轻微的细响,她向前一步。 那只魔兽蹲在原地看着她,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朝它伸出手,仿佛想要确认什么一般。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美丽的晨光和树影交错的雪地说不定都是她在睡梦中臆造出来的幻觉。她的身体其实还留在实验室里,马上就要醒来。 但她的手停在半空时,那只魔兽起身朝她走了过来,然后很轻地——很轻地用脑袋蹭了一下她的手指。 …… 如果以后变成了蛞蝓,就用触角碰碰她的手指作为暗号。 那样的话,她就会认出他了。 …… 杰内西斯说这是一只落单的安吉尔复制体。为了让安吉尔相信自己的身世,荷兰德利用他的细胞,制造出了继承安吉尔特质的魔兽。 这里的特质不止是能力,同时也包括记忆和情感,会受到细胞捐献者的意志影响。 他觉得自己已经解释得足够明白了,这只长着白色翅膀的……狗?并不是安吉尔的转世。 但她不在乎。 她抱着那只魔兽,它像天鹅一样,优雅的颈项微弯,也对她回以拥抱,将脑袋枕在她的肩膀上。 她问杰内西斯:“我可以养它吗?” “……” “我的罐头可以分它一半。”她的表情十分诚恳,眼神也十分诚恳,眼圈甚至还有点微红。 杰内西斯啧了一声:“它会自己捕猎。” “所以我可以养它吗?” “……” “它可以留下来吗?” 那只魔兽贴了贴她的脸颊,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柔软的声音。它的鳞甲冰冰凉凉,但她一点也不介意。 杰内西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她对那只安吉尔复制体说。 像以前一样,是一家人。 第24章 24 她在地面上放了三颗石头。 “这个,”她指着第一颗石头说,“是小白。” 她将指尖移向第二颗石头:“这是大白。” 她点了点最后一颗石头,说:“这是白白。” “记住了吗?”她抬起头,看向蹲在她面前的安吉尔复制体。 巨大的翅膀收拢在身侧,它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 “好了,现在选一个名字吧。”她说,“是小白,大白,还是白白?” “……”没有回应。 她耐心地再次重复:“是小白,大白,还是白白?” 依然没有回应。 那只安吉尔复制体很有礼貌地保持着沉默。 她不确定它只是在装傻,还是真的不太聪明,于是决定换个问题。 “你会握手吗?” “……” 她大惊失色地转头看向杰内西斯:“怎么办!它好像连握手都不会。” 安吉尔复制体会出现智力残缺的现象吗? 但是没关系,她是个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做了养狗的决定就会负责到底。就算这只安吉尔复制体真的不太聪明她也不会…… 她听见了叹气的声音,虽然很浅,但是叹气的声音没错。 那只安吉尔复制体抬起前爪,明明表情没有变化,她却好像从它脸上看出了无奈的神色。 一人一狗友好地握了握手,她放下了心,那只安吉尔复制体也将前爪收了回去。 “好孩子。” 不过,被她夸奖的时候,它看起来好像不是特别开心。 杰内西斯:“……你玩够了没有?” 她没有理会杰内西斯。作为病人,他的任务是好好养伤。大型犬不能闷在室内,每天都需要出去溜溜。 呼吸在寒冷的空气里化作白雾,积雪在脚下咔嚓咔嚓作响。那只安吉尔复制体紧紧跟在她身边,耳朵警惕地转来转去。杰内西斯不好好在实验室里待着养伤,也要一起出门凑热闹。 她找了片视野开阔的雪地,捡了根树枝。她和那只安吉尔复制体玩扔树枝的游戏时,杰内西斯就坐在旁边的岩石上看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监护人。 听说犬类都喜欢捡树枝,但这只安吉尔复制体可能不太一样。它配合她的热情表演了几次捡树枝后,仿佛意识到她能玩这个游戏玩到太阳下山,它转身看了她一眼,旋即展开翅膀,飞向不远处的森林。 第51章 没过多久,伴随着滴落的血珠,那只安吉尔复制体衔着新鲜扑杀的猎物飞了回来。它优雅地收起翅膀,落到她前方不远处的雪地上,松开牙齿将猎物的尸体扔到地上。 旁观这一切的杰内西斯发出嗤笑:“我都说了,它不是什么小狗。” 小狗才喜欢玩捡树枝。 那只安吉尔复制体威风凛凛地抖抖羽毛,隐含期待地望着她,似乎希望她能明白它的意思。 她恍然大悟。 她恍然大悟地从口袋里拿出折叠刀,在那尸体旁边蹲下来,动作利落地分开皮毛和血肉,然后从那团血糊糊里取出一条胫骨。 “你是不是想捡骨头?” 是她失职,居然没看出来它其实想玩这个。 “……” 那只安吉尔复制体的耳朵耷拉了下去。 它闷闷不乐地陪她玩了一下午的捡骨头。虽然她夸了它很多次,说它真聪明,是个好孩子,它依然不太开心。 冰原地区昼短夜长,下午四点不到,雪地上的阴影已经拖得很长。白昼的余晖被驱赶至天边,马上就要被夜晚的黑暗吞没。 回到实验室时,暖融融的空气扑面而来。她脱下厚重的外套,挂到门边的挂钩上。她身边的安吉尔复制体也抖了抖羽毛,冰粒子簌簌滚落,像盐的结晶一样。 它在地毯上趴了下来,展开自己雪白的翅膀。她帮它梳理羽毛时,那种闷闷不乐的情绪终于消失了,融化成慵懒惬意的呼噜声。 窗外,寒风渐渐提速,暗蓝的天色向黑暗过渡。她坐在火炉边,木柴噼啪燃烧,阴影温驯地蜷缩在墙角。她停下动作时,那只安吉尔复制体支起耳朵,仿佛在用耳朵向她发问:怎么停下来了? 答案是因为杰内西斯老盯着这边,她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她看向旁边的人:“要不我也帮你梳一下?” 这个屋子里,长翅膀的生物不止一个。 “……哈?”杰内西斯回过神,他靠在桌边,单手支颐,闻言露出有点惊诧、有点被冒犯的神色,“我不需要。” 她置若罔闻,直接走到杰内西斯身后,拍拍他的左肩:“打开翅膀。” 唰的一下,黑色的翅膀自动展开了。 似乎没想到他会被自己的翅膀背叛,杰内西斯:“……啧。” “你平时是怎么护理自己的羽毛的?”她一边梳理最靠近他肩部的覆羽一边问他。 普通的鸟类有一种叫尾脂腺的东西,这种腺体会分泌特殊的油脂,用来保养和护理羽毛。有需要时,用鸟喙沾取一些,涂抹在羽毛上即可。 但是这种尾脂腺长在鸟类的尾巴背侧,杰内西斯虽有翅膀,这翅膀却是单边的。他既没有尾巴,也没有尾脂腺,平时要怎么护理羽毛就成了一个谜题。 保护羽毛的防水功能很重要,抗菌也同样重要。她将他的覆羽检查了一遍,他的羽毛光洁柔顺,漆黑得如同没有星辰的冬夜,看起来没有一丝杂色。 没有寄生虫,没有真菌感染,羽小枝也没有任何断裂的痕迹。除了有点容易掉毛以外,他的翅膀非常完美。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可能是形状吧。 鸟类的翅膀光看骨骼的话,和人类的手臂十分相似。如果用手臂作类比,杰内西斯的翅膀相当于人的手臂多了一个关节,可以多折叠一次。 不仅如此,杰内西斯的翅膀长而宽大,收拢于身侧时,翅膀尖几乎会垂落到地面。 因为宽大,所以用来当被子也特别暖和。 木炭噼啪作响,橘红的火光微微摇曳。梳理羽毛似乎是一件十分舒服的事,因为杰内西斯一直没有收起翅膀。 他虽然试图用哼声来表示自己的不屑一顾,但真的哼出声时,喉咙里压着的却更像惬意的叹息。 摸到舒服的地方时,黑色的羽毛会微微张开,仔细看的话,那些羽毛尖尖都有点发颤。 原来会舒服得发抖啊。 杰内西斯别过脸,始终不看她,但他的翅膀就在那打开着,她觉得这可能是一种无声的邀请或请求,表示她可以继续下去。 该梳理的部分其实都已经梳理完了,她继续摸他的翅膀,顺着他羽毛的纹理往下抚摸。 被人摸翅膀是什么感受?和被人抚摸脊柱的感觉相似吗? 从后颈沿着脊柱的弧度向下,直到摸到后腰处脊柱微微凹陷的地方,然后缓慢地重复这个动作。 像风拂过野草及腰的原野,像柔和的海浪起伏推涌。手指拂过细密平整的羽毛,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因为黑色的羽毛十分柔软,所以摸起来也是一种享受。 梳毛的声音规律而轻柔,那种用指尖轻轻划过表面的声音有种不可思议的催眠效果,搞得她也有点麻酥酥的。 为了避免自己睡着,她改变手法,抓了抓黑色羽片的羽根。 巨大的翅膀毫无预兆地颤了一下,那声音就像从枝头落下的积雪,一下驱散了她脑内的睡意。 她看向杰内西斯,杰内西斯也转头看着她。 他的表情十分古怪,看起来竟像是有些饿了,但现在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所以他忍得十分辛苦,连眼神都变得有些陌生。 那是危险的狩猎者的眼神。 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直觉,她收回手,问他:“要不要再开几个罐头?” 第52章 饥饿确实是很难受的一种感觉。 “……不用。”杰内西斯挤出回复。 “那要不要喝点水?”她语气担忧。 他听起来不太对劲。 杰内西斯硬生生扯开目光,不再看她,转而望着炉内跳动的火光。 “离我远点。”他嗓音很低。 趴在地毯上的安吉尔复制体突然站了起来。它好像嗅出了什么不寻常的气息,非常警惕地走到她身边,然后开始用脑袋把她往远离杰内西斯的方向拱。 就像赶羊的牧羊犬一样。 它非常执着,一直把她赶到行军床上才停下来,然后还转身看了杰内西斯一眼。 明明是只……狗?她却从它脸上看出了谴责的意味。 那只安吉尔复制体在她床边重新趴了下来,一副要负责守夜的模样。 “……怎么了?” 它没理她。 她从毛毯里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它抖抖耳朵尖,转头咬住毛毯的边沿,非常严肃地给她重新盖上了,盖严实了。 “……”好吧,手不能露出来,会着凉。 “小白?” 它的耳朵向后撇了一下,似乎不怎么喜欢这个名字的发音。 “大白?白白?” 它的耳朵依然没立起来。 她叹了口气。 “……晚安。” 那只安吉尔复制体蹲在床边看着她,确定她不会把毛毯踢掉。 ……「晚安,安吉尔。」 她枕着木炭噼啪燃烧的声音,在温暖昏暗的室内迷迷糊糊睡着了。 长夜漫漫,跳动的火光渐渐低微下去,像细小的蛇吐着蛇芯。黑暗里沉淀着木材燃烧过后的气味,雪一般的灰烬散落在火堆周围。盖在灰烬下的木炭微微散发着红光,如同尚未冷却的熔岩蜿蜒的裂痕。 黎明时分,杰内西斯提着剑出去了一趟。回来时,他身上还残留着燃烧的味道。 窗外泛起雾蓝色,夜色如同坚冰开始缓慢融化。那只安吉尔复制体站起身,嫌弃地打了几个喷嚏。杰内西斯抬起手臂,他杀人很快,处理尸体也很有效率,应该没留下太多气味才对。 但那只安吉尔复制体不赞同地望着他,杰内西斯放下手,没有继续靠近。 娜西塔醒来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难得晴朗的冬日,白雪皑皑的群山仿佛在远处闪闪发光。 杰内西斯说他们得走了,她没有问为什么。她立刻收拾好行囊,整装待发。 出发前,杰内西斯给了她一颗魔石,让她拿好。 她将那颗发烫的火系魔石捧在手心里,还没反应过来,杰内西斯已经展开巨大的翅膀,毫不费力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窝在他怀里,像一只捧着贝壳的水獭,茫然地抱着手里……似乎是给她保暖用的魔石。 旁边的安吉尔复制体也跟着展开翅膀时,她终于后知后觉回过神。 杰内西斯拢住她的脸,将她的脑袋按到他的胸口上,用宽大的手掌遮住她的视野。 “恐高的话就别看。” 她之前还在想要怎么赶路……原来是要用飞的。 “……诶?”她说,“等等?等一下?” 但是话音未落,杰内西斯已经翅膀往下一扇,直接腾空飞了起来。 第25章 25 习惯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一开始的时候,她像只鹌鹑一样,只顾着将脑袋埋在杰内西斯怀里,听着风声在耳边呼呼吹嚎,连眼睛都不怎么敢睁开。 后来也许是旅途过于漫长,也许是杰内西斯身上熟悉的气味让她感到心安,她在他怀里动了动,从他的手掌底下探出脑袋,谨慎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寒风吹拂,白色的雪原一望无际,在阳光的照耀下如碎钻一般闪闪发亮。仿佛要和那无暇的白色相称,巨大的天空是宝石般纯粹的蔚蓝。 她想,也许那不是雪原,而是结冰的海。波涛翻涌的大海冻结后,层层叠叠的海浪形成了美丽的花纹。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壮阔的景色,一时连恐惧都忘记了。 但杰内西斯似乎担心她会患上雪盲症,于是又用手将她的眼睛盖住了。 她颇费一番力气才将他的手扒拉下来。他抬起手,重新盖住她的眼睛。 再扒拉。再盖。 再扒拉。再盖。 她咬了他的手指一口,隔着皮革手套,牙齿咬住他的食指碾了碾。 杰内西斯倏然低头朝她望来。背景里的天空蓝得动人心魄,他耳畔的头发被风吹起,精巧的耳坠折射出雪原上空太阳的光芒,银色的边缘亮得耀眼。 “……再乱动我就把你扔下去。” 大概是逆光的缘故,蓝色的眼瞳显得比平时更暗。 风声在耳边鼓涨,她下意识松开口。 飞在旁边的安吉尔复制体非常老成地叹了口气。它明明是只狗,却好像是队伍里最成熟稳重的成员。 杰内西斯轻哼一声,收回视线。 虽然一点也不居家,但杰内西斯还挺适合旅行的。 他有翅膀,能长途飞行,到了晚上需要落脚休息的时候,他还能负责生火。 不需要打火石,也不需要打火机。他只需抬抬手指,篝火便倏然蹿起,无风自燃。 明亮的火光照亮了黑暗,除了擅长生火以外,杰内西斯的翅膀也非常保暖,她睡觉的时候都把他的翅膀当成被子裹在身上。 第53章 如同候鸟迁徙,随着他们南下,气候逐渐变得温暖,土地逐渐变得丰饶。波光粼粼的河流像银色的巨蟒一样在平原上蜿蜒,天光透过低垂的云层倾洒下来,柔和似半透明的纱帘。 巍峨的山脉从大地拔起,气势恢宏的瀑布飞流直下。遮天蔽日的森林连绵无尽。待他们停下来时,已经距离白雪皑皑的冰原无比遥远,世界的这个角落正值截然不同的季节,到处都被茂盛的绿意淹没。 熟悉而陌生的绿意。 没有棕榈树,没有缓缓转动的风车,没有一年四季都有可能结果的苹果树。但和梅德奥海姆相比,这里显然更适合她这样的人类生活。 杰内西斯收拢翅膀,带着她在一处山崖附近落了下来。 风餐露宿的旅途告一段落,她整天被杰内西斯抱在怀里赶路的日子也正式结束了。 那只安吉尔复制体走在最前面,但没有听到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它转过头,杰内西斯保持着嫌弃的表情,慢吞吞地将她放下来,好像觉得她会走路平地摔似的。 收回手后,他仿佛觉得有点空,手指微微收拢,不动声色地垂回身侧。 早年间,神罗曾设立过不少魔晄开采点,但最后成功建起魔晄炉的只有少数。那些被淘汰的魔晄开采点荒废多年,如今又重新被杰内西斯和荷兰德启用,改造成了制造杰内西斯复制体的基地。 杰诺瓦细胞会将人变成怪物。杰内西斯在胎儿期就注射过杰诺瓦细胞,因此他的细胞也继承了杰诺瓦的特性,拥有传染并将其他生物变异的能力。 曲折幽深的山洞里别有洞天,沿着隧道下去一段路之后,视野骤然变得开阔。 空气里沉淀着金属的锈味,粗糙的岩石变成了冰冷平整的墙壁,电缆和排气管像剥了皮的蛇,沿着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游走。虽然仪器有点老旧,但实验室里该有的东西都有。 这种废弃许久的开采场一般都会变成魔兽的巢穴,但这一路上不要说是魔兽的踪影了,连其他生物的影子都没见到一个。 她像打量新家一样,从这个房间溜到那个房间,认真地将这个如同地下监狱的基地考察了一遍。 那只安吉尔复制体尽忠职守地跟在她身边。这似乎是它赋予自己的任务,不管她去哪,它都要跟着,确保她安全无虞。 她先前都没注意到,原来它的爪子踏在平整的地面上时会发出哒哒的声音。 它跟着她进入一个房间。 哒哒哒哒。 它跟着她离开那个房间。 哒哒哒哒。 犬类走路的声音在山洞里回响,她停下脚步,问它:“要不要剪个指甲?” 它愣了一下,哒哒哒的声音忽然停下。 她伸出手时,它忽然转身跑了。像只灵敏的兔子一样,在即将被猎人逮到时嗖的一下蹿了出去。 背后传来杰内西斯嗤笑的声音,他神态慵懒地靠在实验室的门边,也不知道在那里看了多久。 “我好像没看到你的房间。”她说。 她问他:“你现在是不是站着都能睡着?” 他会单脚站立睡觉吗?就像火烈鸟一样。 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杰内西斯脸色一黑。他抬起手,她条件反射般地抱住脑袋,两人同时一愣。 在杰内西斯忙着复仇,忙着和神罗乃至全世界为敌的期间,他落下了以前总是随身携带的古代诗。 因为内容早就背得滚瓜烂熟,所以其实并没有特地带着的必要。 但到了这种关键的时候,没了那本硬底精装帧的《loveless》,杰内西斯的手里显得有点空。她飞快地从旁边的实验台上拿起一个文件夹,满怀期待地递到杰内西斯手中。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似乎没回过神。他没将东西接过去,她只好踮起脚尖凑上去,自己努力用脑袋顶了一下那个文件夹,给他做出示范。 ——像这样敲。 像以前一样,拿书敲她脑袋。 杰内西斯的眼底泛起她看不懂的神色,像水底的暗流一般纠缠挣扎。 被她顶在脑袋上的文件夹失去平衡,啪嗒一声,随着一声轻响滑落在地。 下雨前,土壤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两人的周围也仿佛弥漫着那充满潮湿预感的空气。 外面可能要下雨了,因为安吉尔的复制体突然跑了回来。它挤到两人之间,抬头看着杰内西斯。 它并没有露出谴责的神色,平静的目光如同一种无声的提醒,希望杰内西斯能看清楚现实,明白他刚才的所思所想并不合适。 不管他想要的是什么,都并不合适。 杰内西斯将手放了下来。她以为他会轻哼一声,或者至少嗤笑一下,保持自己高傲的人设。 但那个身影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实验室。 淅淅沥沥的雨声从远方飘来,半透明的雨珠打湿了洞口附近的藤蔓。她跑到洞口时,杰内西斯已经不见踪影,只有暗绿色的树影在雨雾中氤氲飘摇。 杰内西斯不在的期间,她给留在实验室里的杰内西斯复制体起了名字。 人形维持得不错,能看出杰内西斯本人模样的,叫小红。 比起人类更像怪物,全身覆盖坚硬鳞甲而且手持巨大镰刀的,叫大红。 背后长出蝙蝠一般爪子尖利的翅膀,四肢着地喜欢爬行的,叫红红。 第54章 杰内西斯复制体分为敏捷型、力量型、和不知道该怎么分类的变异型。 这些都是她的病人,是这个看起来像监狱、其实也算精神病院的地下基地的常驻人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劣化的特种兵都是潜伏期的怪物,特种兵部门是一个潜在的精神病院。但这件事是神罗科学部门的秘密,绝对不能让公众知晓。 敏捷型的杰内西斯复制体,她安排打扫卫生。 力量型的杰内西斯复制体,她指挥搬运重物。 至于变异型的杰内西斯复制体,他们比较难以管束,精神也最不稳定,因为极具攻击性,所以适合防守基地。 神罗对待反叛势力向来追求斩草除根。哪怕是自己人,比如掌握重要机密的科研人员,退休后也会持续活在神罗的监视之下,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杰内西斯养伤的期间,神罗开始铲除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杰内西斯复制体。现在他伤养好了,他开始以牙还牙,到处袭击神罗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军事基地。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杰内西斯很忙。作为如今最大的反神罗势力的首领,他经常忙得饭都不吃上。 但他不止是叛军头子,也是个身体正在不断衰竭的病人。 杰内西斯老不回来,天天在外面飞,她就像以前一样,负责喊他回家吃饭。 杰内西斯能在千里之外操控自己的复制体,杰诺瓦细胞是一种神奇的媒介,能将拥有这个细胞的生物在意识层面连结在一起。 当然,复制体的自我意志已经消磨得接近无有,和傀儡并无不同。这个意识层面的连结是单向的,由主脑下达命令,然后由复制体遵守执行,是一种非常集中化的群体意识。 复制体无法得知杰内西斯在做什么,也不会思考这种问题,但杰内西斯能随时查看他的复制体的情况,也能实时接收他的复制体获得的信息。 她将杰内西斯的复制体当成传话筒使用,主要的使用方法是用手掌猛击复制体的脑袋,然后在其耳边大喊:“杰内西斯!回来吃饭!” 有时候她怀疑信号不太好,还会忍不住多拍几下。 运气好的时候,没过多久杰内西斯就会回来,露出一副被她吵得脑子嗡嗡响的模样。 运气不太好的时候,杰内西斯回来的时候,她都已经睡下了。 倒不是她不想等他,但安吉尔的复制体不让她熬夜,每到睡觉的时间,它就会执着地将她往床边赶,不赶到她上床睡觉绝不罢休。 山里的夜色深下去,地下基地的夜晚极静,听不见虫鸣和河水潺潺的声音,既无月华也看不见星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盏煤油灯在墙角散发着橘黄的光晕。银鳞白羽的魔兽将自己团成一团,面朝大门的方向守在床边。 杰内西斯从黑暗中显出身形。昏暗的光线中,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但和他的复制体相比,他理智尚存,四肢健在,五官依然是人类的五官,皮肤也没有长出硬化的鳞甲。 长剑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漆黑的羽毛飘落在地。他朝黑暗中唯一的光源走去。安吉尔的复制体支起脑袋,看着他缓步靠近。 它盯着杰内西斯看了良久,最后如同某种无声的叹息,它转回头,重新趴了下去。 床上的人侧着身子睡得正熟,露出一小截弯月似的后颈。羊毛般柔软的长卷发散落在白色的床单上,在橘黄的灯光中镀着一层温暖的色泽,仿佛太阳的余晖。 她原本睡得正熟,忽然感觉背后多出了一个人的存在。那个人躺下来,将她抱到怀里,胸膛贴着她的背脊,将她完全笼罩在翅膀底下的阴影里。 她迷迷糊糊地开口:“……杰内西斯?” 回应她的是羽毛窸窣的声音。 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身上染着冷意。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东西燃烧过后冷却的味道,让人想到散落在木炭周围的灰烬。 他将她抱得比平时紧,如同风雪中迷途的旅人终于找到了温暖的火源。她想转过身,将脸贴到他怀里,将自己的体温递过去,但他抱得太紧,她无法动弹,本来也困,于是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她拍拍他的手背,假装没闻到血腥味:“快睡。” 身后的人有没有回应,她记不清了。他可能低低地哼了一声,也可能什么都没说。 怀里的呼吸声变得均匀绵长,杰内西斯微微垂下眼帘。 她的体型比他小很多,骨骼也脆弱,他稍微弯身就能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略微用力就能压碎她的骨头。两人的阴影贴在一起,在昏暗的灯光中融化在一起。他体内空落落的一块好像终于被填上了。 那些死于他剑下的人,那些看着他长大的人。 那些从他有记忆起就本能般选择相信,但从一开始就背叛了他的人。 那些人曾经好像说过:她本来就是属他的。 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会在一起。 所有人都认为除了她以外不会有别的人选。 如果他前半段的人生只是一场谎言编织的舞台剧,是荒唐可笑的闹剧,她在其中又算什么? …… 那些看着他长大的人,那些死于他剑下的人。 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会在一起。 ——习惯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第26章 26 第55章 山里的花开了。 漫山遍野的花,大部分她都叫不出名字。 白色的、金色的、紫色的——像鸟尾、像杯盏、像铃铛和糖霜的花。 她将不属于她故乡的花扎在一起,一小束一小束地倒挂在墙上。 这是吉利安教她的方法。这样将花悬挂起来,在通风阴凉的地方晾晒一到四周,能有效保持花的颜色和形态。 她风干花束的期间,安吉尔的复制体就跟在她旁边看着。 实验室光秃秃、冷冰冰的墙壁,如同春天来临时悄然解冻的土壤,变得缤纷多彩起来。 她将最后一束花挂上,问它:“好看吗?” 它抬起头,认真端详那些花。端详的时间有点久,它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柔软声音,用脑袋蹭了她一下,然后走到墙边趴下来,像依偎在母亲身边的小动物一般,用翅膀将自己圈了起来。 这只安吉尔复制体很少出声,大部分时候它都安安静静,如果不是偶尔会呼噜呼噜地震动喉咙,她都要担心它是个哑巴。 杰内西斯的那些复制体也不怎么说话。 他们好像早就已经忘了自己曾为人类的事实,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了,自然也不会记得如何和他人交流沟通。 除了战斗和厮杀之外,他们好像就只剩下服从命令的本能。 她说:“帮我把花扎起来。”他们就会帮她把花绑起来,但只会绑那束她用手指着的花。 如果她说:“帮我洗碗。”他们也会帮她洗碗,可绝不会顺手帮忙擦洗台面。 不过,这点至少比杰内西斯强。杰内西斯是出了名的不做家务,期待他会帮忙打扫卫生不如期待太阳明天会从西边升起来。 按理说,他现在都长出翅膀了,界门纲目科属种都要改写了,但唯有不热爱做家务这点,他倒是一点没变,还是以前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样。 杰内西斯又要出门袭击神罗的军事基地了。她唠唠叨叨地跟在他身边,叮嘱他早点回来吃饭。 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杰内西斯复制体都由他一人指挥,他每天都忙得像是在加班。神罗最近同样忙得焦头烂额,但杰内西斯用来当诱饵的假基地可能有点多,佯攻战术也成效不错,到目前为止神罗都没找到他真正的巢穴。 明亮的光线映入眼帘,外面是晴天。春末夏初的时节,野草被太阳晒得金灿灿的,和碧蓝的苍穹相得益彰。 是非常适合乘风而起的天气,看起来也不像会下雨的样子。 “你有见到萨菲罗斯吗?” 正要展开翅膀的身影顿了一下。 杰内西斯转过头,观察她的表情半晌。他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不以为意的嗤笑:“你问他做什么?” 啊,看来是没遇到。 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巧合,每次杰内西斯袭击神罗的哪个军事基地时,萨菲罗斯都不在场。他不仅不在场,就算收到援助的请求或来自总部的命令,银发的1st也巍然不动,如同一座谁都搬不动的大山。 在梅德奥海姆时的那最后一瞥,萨菲罗斯已经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只要杰内西斯和神罗尚有一方还未倒下,他们就最好再也不要相见。 因为下次见面,就是敌人了。 不过,就算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相遇了,银发的1st可能也不会拔刀吧。 她有些走神。 米德加的人和事,现在回想起来恍如隔世。 杰内西斯嘴角的笑意淡下去。“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萨菲罗斯不在,她没法躲到他身后,但莫名其妙的氛围和三人在特种兵楼层的走廊里狭路相逢那次十分相似。 “记得早点回来。” 杰内西斯好像还在等着她多说点什么。他等得无比焦灼,好像肠子都纠结在一起,偏偏面上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近乎冷傲的神色,好像希望她能突然悔悟似的。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还在思索。蓝色的眼眸变得冷硬无比,杰内西斯哼都没哼一声,直接展开翅膀飞走了。 ……飞走了。 她不知道杰内西斯在生什么气,但他容易闹别扭这件事,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从小到大,杰内西斯的朋友都不多。 杰内西斯生来便有一副好皮囊,家世优越,头脑也好,但正是因为如此,同龄人很容易在他面前相形见绌,继而讨厌上这个处处都比别人优秀的家伙。 和笨蛋相处很简单,要和优秀人的共处却并不容易。 自尊心是一种非常麻烦的东西。 杰内西斯只是作为别人家的孩子已经很讨厌了,偏偏他还嘴巴毒,戳别人痛处总是一戳一个准,丝毫不留情面。 同龄人对他又妒又恨,杰内西斯也瞧不上那些凡夫俗子。他认为自己的注意和认可是很珍贵的东西,绝不会浪费在不值当的人身上。 他的父母曾为此忧愁不已,以至于她第一次到杰内西斯家做客时,得到了他父母格外热情的款待。 那次是她不请自来,后来也都是她不请自来,因为杰内西斯并不会向她发出邀请,友情的橄榄枝他当年只明确抛给了安吉尔一人,她是自己蹭上来的。 杰内西斯的父母总是让杰内西斯多带朋友回家来玩,杰内西斯对于幼稚的家家酒不感兴趣,但她却很喜欢,不管要扮演什么,她都非常积极。 第56章 想要读诗却被她吵到的杰内西斯,这种时候就会让她扮演一棵树。 什么树?她问他。 什么树都好,但你不能出声。 于是她就非常认真地在书房里扮演一棵安静的树。 大概站了一刻钟,安静的树抖了抖叶子,说:杰内西斯我渴了。 杰内西斯头也不抬,继续翻阅手里的诗集,告诉她树不会说话。 但是树会口渴。 她继续抖动叶子,将叶子抖到他那头漂亮的红发上,然后重复:杰内西斯我渴了。 相似的戏码上演两三次后,杰内西斯黑着脸,啪的一声合上书,噔噔噔地踩着楼梯下去,然后没过多久,又噔噔噔地踩着楼梯上来,将那杯水往她手里一递。 大家都说和杰内西斯很难相处,但她觉得并不是那样。他会将她在外面玩得脏兮兮的手放到水龙头下洗干净,也会在她淋雨后将她塞到热气氤氲的浴室里。她洗完澡出来后,甩着湿漉漉的头发到处乱跑,他还会按住她给她擦头发。 别人可能会说杰内西斯那只是洁癖罢了,但她觉得并不是那样。 就算杰内西斯真的很难相处也没关系,因为她可以当一个笨蛋。 因为是笨蛋,所以就算是扎人的尖刺,她也能软乎乎地包裹起来。 她想当那样的笨蛋。 她总是跟在杰内西斯身后,村里的人都觉得杰内西斯将来肯定会和她成家,默认两人是一对。大人们的眼神这种时候估计不太好使,也有可能是放眼全村受得了杰内西斯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每当提及这个话题,村里的大人好像总是会忽略杰内西斯本人的意愿。 她很清楚自己不是杰内西斯的理想型。 有时候她也会想,杰内西斯未来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呢? 他那样的人,喜欢的类型想必也同样出众,一定要找个词概括的话,估计就是女神吧。 杰内西斯喜欢文学和艺术,是追求完美的人,他的自尊心就像漂亮却脆弱的玻璃,远观的时候闪闪发光,但只有靠得近的人才能看见美丽外表下的隐患。 杰内西斯绝不低头,永不示弱。他会用愤怒掩饰悲伤,用冷酷尖锐的言词遮掩自己的受伤。 他难过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和父母吵架的时候,她只会用最笨拙的法子哄他。 太阳西沉,天边洒满落日的余晖。树林的影子被拖得很长,金黄的野草在晚风中簌簌作响,像海浪一般波涛起伏,堆叠着朝远方涌去。 那个身影坐在山坡边,黑色的翅膀垂在身侧,像一只孤零零的鸟。 她拢着手掌,在他身边坐下来,假装和他一起欣赏日落。 世界笼罩在玫瑰色的晚霞里,初夏的晚风里浮动着此起彼伏的虫鸣。被夕阳照亮的芒草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浸在阴影里的部分轮廓朦胧,仿佛提前被夜色涂抹了一遍。 是非常奇妙的、不可思议的分界线。 穿透树林的夕阳,缓缓收拢余晖。远方的群山张开口,将太阳吞没下去。 她依然拢着手里的东西,目视前方。 “要看看吗?” 好半晌,身侧才传来一声轻哼。 “看什么?” “猜猜看。”她说。 杰内西斯不猜。 她曾经送了他一个玻璃罐,罐子里装满了她费尽心思收集来的石头。那个时候他也是什么都没问,直接将她的礼物接了过去。 杰内西斯曾经什么都不缺,他要什么有什么,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能摘下来。 杰内西斯什么都不缺,自然也不缺她的喜欢。 她能给他的东西太少了,和他拥有的比起来过于微不足道。 现在他什么都没了,连健康的身体都成了奢望,她能给他的东西,还是只有这么一点点。 她松开拢在一起的手,将掌心里的萤火虫露了出来。 也许是未到季节,也许是因为气候不够潮湿,她在附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只落单的萤火虫。 “生日快乐。”她说。 她怀疑杰内西斯已经忘了今天是他生日。 那只小小的萤火虫亮起尾部,像一盏小小的灯,晃晃悠悠地离开她的掌心飞起来,飘入暮色静谧的夜空。 那绿色的光点在夜空里画了个圈,然后慢慢飘向周围的草丛。 她想:糟糕,只有一只萤火虫是不是太寒酸了。 但就在念头那个浮现的瞬间,附近的草丛忽然亮了起来。隐藏在原野里的萤火虫纷纷离开藏身的地方,仿佛回应同伴的呼召,像无数的信号灯,像落到地面上的星光,闪烁着柔和的光芒飘了起来。 巴诺拉村所在的南部群岛气候温暖潮湿,到了夏季的夜晚,萤火虫漫天飞舞,如同错季的雪花。 相似的景色,不同的时间和地点,她不由得恍了一下神,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夏夜。 蝉噪在夜色中绵延,她奔跑着穿过齐腰高的野草。栖息在草丛中的萤火虫纷纷被她惊动,绿色的光点飘舞着四散开来,一闪一闪地飞向夜空。她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想看杰内西斯和安吉尔跟上来了没有。 她对杰内西斯说:“快看……” 回忆里的蝉噪忽然远去了,杰内西斯朝她俯身时,她愣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想过他会吻她,呼吸短暂交融的触感很浅,浅到她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第57章 温热的触感隐约还停留在唇上,她抬起眼帘,在杰内西斯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因为过于困惑,她甚至忘了动弹。 两人的呼吸在不知不觉间靠得好近,杰内西斯的身影遮去了本就不算明亮的光源。鼻尖相抵,他抚上她的脸。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比平时压抑急促,但抚着她脸颊的手很温柔。 他又克制地吻了她一次,这次停留的时间比上次更长,轻轻吮吻唇瓣的声音仿佛沿着耳朵扩散到大脑、心尖、和四肢百骸,让她酥麻得无法动弹。 抚着她脸颊的手,手指插入她的发丝,开始抚摸她的耳廓和后颈,似乎想让她放松,但更重要的是为了不让她逃走。 ……被当成小孩子对待了。 她无意识抓住他的衣服。她的手是什么时候放到他的胸膛上的,她没有印象,仿佛只是下意识想要寻找浮木,找到能够稳定自己的锚点。 他吻她,然后给她换气适应的时间。杰内西斯似乎把这辈子所有的耐心都用在这件事上了,忍得呼吸都有点乱,但哪怕如此,这份耐心也非常有限,而且明显在飞快流失。 亲吻,分开。亲吻,然后再分开。如此反反复复,不知餍足,而且间隔越来越长,简直有些食髓知味。 如同被野兽捕食,意识到自己落入陷阱的时候已经晚了。 “……杰内西斯?”她含糊出声。 如同回应,飘舞在两人周围的萤火虫闪了闪,光芒黯淡下去,没入水泽般的黑暗。 第27章 27 巴诺拉村的夏季十分炎热。 盛夏时节,蝉鸣喧嚣。房间的木地板被太阳晒得发烫,盛在玻璃杯里的果汁浮动着半融化的冰块,晶莹剔透的水珠沿着杯壁缓缓滑落,在地板上洇开一小块水渍。 没有风,时间如同静止。窗户开了一条缝,楼下的院子里种了很多花,攀着竹篱倚着木栏,浓郁的花香和太阳的味道糅杂在一起,靡丽又昏沉,在闷热的空气中发酵出盛夏特有的甜香。 蝉鸣绵延无尽,世界明亮得让人有些恍惚。篱笆上的夏花有些已经开始剥落,花瓣的边缘被太阳烤得卷曲泛黄,透露出枯干的迹象。 夏季是死亡和生机同样充沛的时节。万物恣意生长,又在极尽绚烂之时凋零死去。 甲壳虫的尸体落在土壤里,有些花已经开败了,散落的花瓣堆叠一地,空气里仍留有余香。 微微旋开的花苞,花瓣层层叠叠,细密柔软,触碰时会轻微颤抖,让人想要持续逗弄,反复按压抚摸最柔嫩的花蕊。 玻璃杯里的冰块融化得差不多了,晶莹的水珠结在杯口,欲滴未落。 没入花瓣的手指越挖越深,指关节曲起时,隐约碰到了花瓣微微凸起的内壁。 天气太热了,她哽咽了一声,地板被太阳晒得太烫,她不自觉弓起腰,想要逃离那可怕的温度,但按压花蕊的拇指并未变得轻柔,反而对着最敏感的地方重重一碾。 她扬起脖颈,后颈的弧线弯如月牙,下意识抓住那劲瘦有力的手。苍白的手腕青筋凸起,如脉络清晰的河流向下蜿蜒。 绵密的水声传入耳畔,仿佛浪尖轻轻拍打着海岸。她浑身发颤,感觉自己好像绷成了一张弓,但紧绷的弓弦还在被人不断拨弄。 ……要断了。 有什么要断了。 不是因为疼痛而抽筋,奇怪的感觉从腹部蹿起,沿着四肢百骸扩散开来。 仿佛在高处摇摇欲坠,马上就要落入无边深渊。她不由自主地想抓住什么,被搅得一塌糊涂的大脑无法思考,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好像在哭,但又没有在哭,混乱的情绪无法界定痛苦和快乐的界限,一切都很陌生,她好像又成了年幼的孩童,在黑暗的树林里跌跌撞撞前行时,下意识便会抓住最熟悉最依赖的事物。 她说,杰内西斯。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像小尾巴一样缀在他身后。 她跟着他到处乱跑,漫山遍野地奔跑。 下雨了,天晴了。两人坐在苹果树下,他摆出不耐烦的神色,一笔一画地教她写字,教她发音。 他说:「apple」 她说:「appo」 他说笨蛋,她就朝他笑。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撑着他的手,仿佛想从那可怕的浪潮中抽身。 ……嘘,别出声。 捉迷藏时,她躲在高高的野草丛里。透过麦穗般摇曳的草尖,她看见安吉尔的身影在不远处张望。那个身影即将朝这边看来时,杰内西斯捂住她的嘴,将她往后拖了拖。她靠在他怀里,紧张得不敢说话也不会说话。 比以前宽大滚烫许多的手掌捂住她的嘴,盖住她的半边脸,她仍在呜呜地喊他的名字,喊得乱七八糟、颠三倒四。杰内西斯似乎有些受不了,她每喊他一声,他都要颤一下。 杰内西斯忍不住俯下身,紧紧捂着她的嘴,落在她耳畔的呼吸声也乱了起来。 那个声音直往她耳朵里钻,叫她头皮发麻,骨头酥软。 她觉得这不公平,为什么他能喘,她却不可以。 趁着杰内西斯恍神的刹那,她挣脱束缚,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伴随着剧烈的抽搐,大片大片的白光在脑海里绽放开来。嗡嗡回响的寂静中,她好像变成了一条线,线握在杰内西斯手中。她以为自己会断裂,结果却只是软绵绵地塌回了地面。 第58章 两人像渴水的鱼紧紧贴在一起,潮汐退去之后,闪着湿漉漉的鳞片在沙滩上喘息。 杰内西斯抽出手,手臂绕过她软下去的腰,将她紧紧按到怀里。 低沉而急促的呼吸声带着热意落入耳畔,和她不同,紧绷的身躯并没有要舒展开来的趋势。但他只是那么搂着她,手掌托着她的后脑勺。 她也伸手去抱他,从肋下环住他的背脊,摸到的不是湿漉漉的鱼鳞,而是鸟类的羽毛。 漂亮的、从苍白的皮肤下微微凸起的蝴蝶骨,温热光滑的皮肤渐渐被细密柔软的羽毛覆盖,从人类的身体上延伸出怪物的部分。 杰内西斯真的变成了一只鸟。 她以前就觉得他像一只鸟,羽毛绯红,美丽耀目。 一只不属于偏僻的小乡村,迟早要飞往更广阔的天空,不会在她身边停留的鸟。 她抱着他,将脸贴到他怀里。他的心脏在胸膛里咚咚直跳,如同什么正要破皮而出的活物。 不是所有美丽的事物都和蔼可亲。杰内西斯漂亮夺目,却不好接近。他过于张扬,过于锋芒毕露,像燃烧的火,出鞘的剑,只适合远远观赏,以免被他的光芒灼伤。 她微微垂下眼帘,盛夏的阳光和蝉鸣都消失不见。黑暗中,星星点点的光芒在周围飘散。身下的野草柔软如丝绦,夜虫柔软地震颤着歌喉,偶尔拂过的晚风有些凉,他将她拢在怀里,好像拢着篝火的余烬,想极力保存那丝余温。 杰内西斯身上的气息,总是让她想到木材燃烧过后的味道。 对其他人来说可能有些可怕,却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她能感受到他依然紧绷,而且绷得难受,所以她摸摸他的蝴蝶骨,抚着他的翅膀说,没关系。 她重新躺到柔软的草丛里,忽闪忽闪的萤火虫从上方飘过,夜空像丝绸一样光滑。黑暗中,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好像也变得透明了起来,所有感官都集中到了被触碰抚摸的地方。 耳朵、脸颊、脖颈、胸口。 被触碰的地方会开始发烫,好像萤火虫一样会在黑暗中发光。 存在的界限被重新定义,像水一样融合在一起。她的边界被改写了,她觉得好涨,涨得好像胸口都被不知名的情绪满盈。 因为心是满的,所以暂时无法呼吸的感觉也不要紧。 她轻颤着,缓慢地吐气,调整呼吸。 杰内西斯忍得好像比她辛苦,他本来就不太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是看起来优雅矜贵,实际上一旦失控起来,爆发得比任何人都更加彻底。 他低咒一声,喉咙里的声音听起来如同某种难抑的闷哼。 她觉得自己就像被野兽咬住了喉咙的猎物,麻痹的身体无法动弹。 杰内西斯咬着她,但却无从下口。他舔舔她颈侧滚落的血珠,落下安抚般的亲吻,然后缓慢地动了起来。 黑暗中,他俯身将她罩在身下的阴影里,背后的翅膀完全展开,漆黑的翼尖微微颤抖。 她看着他的耳坠,银色的耳坠不断摇晃,她很想伸手去摸,却没有那个力气。 无法控制涌出喉咙的声音,温柔的浪潮逐渐变得湍急。恍惚起来的视野里,那一抹漂亮的银色不断晃动。 ……娜西塔。 苹果树的树叶在风中窸窣摇曳,她紧张兮兮地和他自我介绍。 但杰内西斯很少叫她的名字。 娜西塔。 他喊她的时候,组成她名字的音节变成了滚烫的烙印。 他在她耳畔急促喘息,一声更比一声暗哑,陌生的情绪在血管里燃烧,烧哑了他的嗓子,也焚毁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她剧烈地颤了一下,感觉自己在被扼着脖子不断往下拖。 不断往下——往下——往下—— …… 她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十分古怪,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好像发烧了,因为体温一直降不下来。 咕啾咕啾的水声不知疲倦地传来,她以为房顶漏雨了,但因为发烧的缘故头昏脑涨,连动一下手指头都觉得十分困难,更不要提起身去修缮屋顶。 在梦中失去意识的时间太长,她再次醒来时,花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实验室的墙壁。 风干几日的花挂在墙上,几片花瓣飘落下来,悠悠地落到洁白的床单上。 周围很安静,头昏脑涨的感觉消失了,身体的不适仿佛只是一场错觉,如果不是她正趴在杰内西斯怀里,她估计也会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他靠在床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她的头发。微垂眼帘朝她看来时,脸上的神色近乎柔和。 她支起身体,被子从光裸的肩头滑了下去。杰内西斯似乎轻轻啧了一声,随手将被子扯回来,重新盖到她肩头。 杰内西斯将她搂在怀里,姿态充满保护欲。她觉得她好像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视线往旁边一转,终于看到了蹙着眉头盯着这边,不知道在那盯了多久的安吉尔复制体。 “那个……”她开口。 杰内西斯打断她:“我知道。” “但是……” “我知道。”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狗也会皱眉。它眉间的褶皱深深地挤在一起,看向她的时候目光充满担忧,转向杰内西斯的时候又变了浓重的谴责。 第59章 那只安吉尔复制体似乎很想咬杰内西斯一口,杰内西斯权当没看见。它压低声音,喉咙里发出威胁般的呜呜声,杰内西斯直接装聋。 “……它是不是还没吃饭?” “不用管它。” 它好像听懂了杰内西斯说的话,终于忍无可忍,一口咬住他的翅膀,咬下好几根黑色的羽毛来。 杰内西斯没试图闪躲。 “你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杰内西斯漫不经心地问她,旁边的安吉尔复制体也停下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们俩好像都有些紧张。 第28章 28 她每天给自己抽一次血。 抽血、然后查看化验结果,这么一套程序持续了七天,她身体的各项指标都没有出现异常。 但那只安吉尔复制体明显没有放下心来,她抽血的期间,它就守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检查结果出来后,它依然眉头紧锁。 再这样下去,她都要担心它要变成沙皮狗了。 她伸出两根手指,像擀平面团一样,耐心地将它眉间的褶皱推展开来。 但她一收回手,它的眉头就像自动门一样,又唰地一下合拢了。 她用发现新大陆的语气对杰内西斯说:“快看,它连皱眉的方式都和安吉尔一模一样。” 杰内西斯从鼻腔里发出嗤笑的气音。他抬了抬眼帘,本来只是打算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她在干什么,但看清楚那张皱着眉瞪着他的狗脸后,他明显顿了一下。 因为真的很像。 杰内西斯露出微妙的、有些见鬼的表情,而那只安吉尔复制体滚动喉咙,从喉咙深处发出威胁的呜呜声。 杰内西斯最近和家里的狗不太对付。虽然还没有到有他没它的地步,一人一狗的关系明显有些紧张。 她和那只安吉尔复制体说过很多次,她没关系,她不介意。 有关劣化的研究一直进行得困难重重。杰诺瓦细胞虽然经常被比作病毒,但那只是一种类比。由于它过于危险而且充满未知,杰诺瓦计划当年使用的细胞都经过特殊处理,在这之后才能对人体进行注射,和原生态的杰诺瓦细胞并不相同。 她需要杰诺瓦细胞的原型,以此为基础进行研究。 杰内西斯派了不少复制体去寻找杰诺瓦——那具神罗科学家从两千年前的地层里发现的尸体。但到目前为止,搜查没有任何进展。 神罗将杰诺瓦藏得极严,据说连宝条都不知道具体位置。 如果她努力到最后,还是只能败给现实—— 三人一起变成蛞蝓其实也不赖。 两个人变成蛞蝓,然后让剩下的人来当饲养者虽然挺好,留下的那个人果然还是会有些寂寞。 她不介意一起变成蛞蝓。 不过,这种话说出来容易动摇军心,没有哪个癌症患者会想从自己的主治医生口里听到放弃抗争的话。所以她每天还是从早到晚都泡在实验室里,然后定期询问杰诺瓦搜查队的最新进展。 考虑到杰内西斯的复制体可能会半夜飞回来,她在实验室里腾出一个培养舱,专门用来放置不知道哪天会抵达的杰诺瓦。 她每天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它,心想也许她哪天早上睁开眼睛,杰诺瓦就会像从天而降的礼物一样,直接出现在实验室里了。 如往常一般,她那天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实验室。培养舱依旧空空荡荡,杰诺瓦没有出现,实验室的台面上倒是多出了昨日没有的东西。 杰内西斯的复制体昨晚明显来了一趟,留下那个东西后又走了。 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块石头,外表粗糙黯淡,打开之后却像紫色的番石榴一样,露出一粒粒流光溢彩、像星空一般灿烂的矿石结晶。 一块紫色的石英。 一颗漂亮的石头。 杰内西斯抱着手臂斜靠在实验室门边,碧蓝的眼眸一瞬不瞬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她在原地呆愣良久,久到他都有些不耐烦起来,刚想轻啧一声将人的注意力拽过来,她突然转过头,目光像波光粼粼的水面一样盈满了光。 “杰内西斯!” 他一怔,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她蹦跳着扑过来紧紧抱住了。 她将他抱得那样紧,他被她撞得往后微微踉跄了一下,下意识抬手环住她的身躯,黑色的翅膀也跟着围拢过来。 “……结婚!!” 他僵了一下。 她明显高兴得语无伦次,像毛茸茸的小狗一样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仿佛受到影响,杰内西斯迟缓开口时,声音也明显磕碰了一下:“……哈?” 她抬起头,目光亮晶晶地看着他。被那么清澈明亮的目光注视着,他下意识想撇开视线,但出于不知名的原因又动弹不得。 “我想和你结婚。”她朝他笑,眼眶有些红,笑得有些傻,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将脸埋到他怀里。 “我也喜欢你。”她的声音充满幸福的味道。 “……” 杰内西斯啧了一声:“我可什么都没说。” “没关系,”她好像被太阳晒过一般,整个人都暖融融的,“我听得见。” 她好像要化在他怀里了,他无意识将她抱紧了点。 但是,等等…… 第60章 “因为一颗石头你就想和人结婚?”杰内西斯脸色一黑,“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 她抬起头:“我不是因为一颗石头就想和人结婚。” 她非常认真地纠正他:“因为是你,所以我才会求婚。” “……” 杰内西斯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他似乎想不到什么聪明又犀利的回复,陷入了哑口无言的状态。 他轻哼一声:“不要说蠢话。” 但她知道如果她承认自己只是在说蠢话,他绝对会生气。 杰内西斯虽然看起来很无所谓,如果她真的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了,他绝对会生气。 于是她只是看着杰内西斯,不说话。 大概是被她看得有些受不了,杰内西斯松开手。仿佛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一般,他转过身,朝实验室外走去。 “你啊,苦求吧,那孕育生命的女神赠礼。” 开始背诗了。 “必将长久传颂,你的牺牲,此世终焉。” “就如轻拂水面微风,悠然,却真实……” 安吉尔复制体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对着杰内西斯的背影打了一个喷嚏。 因为无法像人类一样发出“啧”的声音,它学会了打喷嚏,而且时不时就在杰内西斯从旁经过时打喷嚏,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她忍不住笑起来,然后将那块紫色的石英小心翼翼地放到透明的储物盒里,摆在实验室她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一整天,她嘴边的笑意就没下去过,看得那只安吉尔复制体唉声叹气,连走路的哒哒声都透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因为这个基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神罗发现,所以她和留守在实验室的杰内西斯复制体提前排演过:如果遭到神罗袭击要如何第一时间撤离,撤离的过程中要优先带上哪些实验样本和器材。 如今她在这个清单上又多加了一笔,隔天真的遭到神罗军的突袭时,也立刻手忙脚乱地将那块石英抱到了怀里。 之所以提前演习过还依然手忙脚乱,是因为那些杰内西斯复制体的动作比她快得多。敌军还没打到基地门前,在基地附近巡逻的复制体已经发出了警告。 她当时正在实验室里测试一种抑制剂的有效性,突然被旁边的杰内西斯复制体抱起来就跑,其余的复制体一改平日懒散迟钝的模样,陡然变得杀气腾腾。 沉重的镰刀原来挥起来能一刀将人类的身体从中切成两半。看似行动迟缓的怪物,坚硬的鳞甲刀枪不入,就算被子弹洞穿也能继续行动。 基地所在的洞窟曲折幽深,地势复杂如同迷宫,出口也不止一个。抱着她的杰内西斯复制体似乎知道明确的路线,他移动速度过快,她甚至产生了失重的感觉,好像她明明前一刻还在实验室里,下一瞬已经落入寒冷昏暗、不知道通往何处的隧道。 远方地动山摇,隐约传来怪物让人血液逆流的咆哮。她无法辨别时间方位,普通人的五感完全派不上用场。那个杰内西斯复制体将她的脑袋护在怀里,风声猎猎呼啸,他存在的所有意义好像就只是为了带她脱逃。 明亮到刺眼的日光忽然大片大片洒下来,世界脱离黑暗。她睁开眼睛,发现两人已经出了洞口,来到了一块山崖边上。 原来逃生的路线不是向左向右或是向下,而是往上。 山崖附近的杰内西斯复制体忙着御敌,敌方只有一人。殷红的血珠沿着剑刃飞洒,一段时间不见,那个身影变得好像和以前有哪里不一样了,他变得比以前高,肩背更加宽阔,脸颊上多了一刀疤,发型改变了,气质也好像不太一样了。 她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了。 战斗时,那双透着魔晄光泽的蓝色眼瞳锐利异常。 她印象中的黑发少年总是像阳光一样轻盈明朗,她以前甚至想象不出他沉着脸战斗的模样。 她愣了一下,无意识开口:“……扎克斯?” 在战斗的混乱中,她确定她的声音很小。但那句呼唤就像给敌我双方按下了暂停键,正要挥舞镰刀的杰内西斯复制体突然停住不动了,穿着特种兵制服的身影也明显顿了一下,然后霍然转身。 “……娜西塔?” 扎克斯的眼睛亮了起来。 如同许久未见的老友,突然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惊喜重逢,两人忘了自己身处战场、前一刻还立场敌对的事实,立刻便要朝对方奔去。 她挣脱抱着她的杰内西斯复制体,还没跑出几步,黑色的羽毛忽然飘落下来,杰内西斯本人从天而降,手里的长剑燃起赤红的光芒,拦去了两人的道路。 银色的耳坠随着他侧头的动作轻晃,他优雅地轻哼一声,唇角扬起一抹讽意十足的笑:“神罗的走狗。” 扎克斯收住脚步,抬手握住背后的剑柄,表情也认真了起来:“杰内西斯。” 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再次回到之前的敌对状态。 眼见着局面一触即发,她从杰内西斯身后探出头,兴高采烈地大喊:“扎克斯!” 冷笑的神情不变,杰内西斯张开翅膀,用漆黑的羽翼重新将她挡到身后。 但她像地鼠一样从另一边冒出头,锲而不舍地挥手:“扎克斯!” 杰内西斯:“……” 扎克斯:“……” 大概是她过于破坏气氛,杰内西斯忍了又忍,结果还是没忍住。 第61章 “安静点。”他低斥。 扎克斯立刻露出不满的神情:“喂!你对她温柔点。” 于是她也再次探出头,狐假虎威地对杰内西斯说:“他让你对我语气温柔点。” “……” 剑拔弩张的气氛是维持不下去了,杰内西斯的表情就很见鬼。 她用那种渴望礼物的目光望着他,杰内西斯脸色很差。他不耐烦地嘁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然后别过脸,手里的长剑红光黯淡下去,表达出暂时——重点是暂时——休战的意味。 她开心地抱了他的手臂一下,表示谢意。杰内西斯身体微僵,还未有所反应,她已经离开他身边,朝扎克斯跑了过去。 第29章 29 从小到大,安吉尔都是挨骂最多的那个。 杰内西斯是地主家的独子,是含着银汤匙出生的少爷,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而她无父无母,就像忽然从墙角地缝里冒出的杂草,一直都是野蛮生长派的。 为了维持生态平衡,让三人挨骂的次数能达到同龄人的平均水准,安吉尔背负了很多本来不属于他的重担——比如替杰内西斯背锅,替杰内西斯背锅,还有替杰内西斯背锅。 杰内西斯看起来优雅矜贵,说话也喜欢用一种慢悠悠的、贵族式的腔调,连哼都要哼得和别人不一样。但和极具欺骗性的外貌不同,他实际上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 他的出厂设置没有保险栓,情绪也没有刹车系统,安吉尔自然而然地成了杰内西斯外带的保险系统,专门负责在杰内西斯闯祸时将他拦下来。 杰内西斯说话太过分时,安吉尔负责灭火。杰内西斯要动手打人时,安吉尔负责拉架。 杰内西斯要拿书敲她时,她躲到安吉尔背后。三人在苹果树下不断绕圈圈。如果说杰内西斯是狡猾可恶的老鹰,那安吉尔就一定是最机敏可靠的老母鸡。 在她的印象中,安吉尔的父亲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他认为清贫的生活是品行廉洁的体现,从小就对安吉尔在这方面的教导极为严格。安吉尔将来可以不出人头地,不事业有成,但无论何时都不应该舍弃自己的骨气和尊严,唯有脊梁绝对不可以弯。 安吉尔在这么严格的父亲的管教下长大,按理说性格应该很拧巴才对。 她觉得爱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如果是出于爱,严厉的责骂会失去锋利的棱角,就算当时觉得难过,事后伤口也会愈合,而不会成为永久的疮疤。 安吉尔的父亲很爱他,这件事就和安吉尔的父亲对他管教很严厉一样众所周知。 安吉尔决定参军时,他的父亲借了一大笔钱,专门给他打造了一把剑,据说是为了时刻提醒安吉尔不要忘记自己的尊严和信念。 那个年代,神罗将特种兵当成一种宣传手段,强调特种兵能有效降低战争的伤亡。萨菲罗斯那样的英雄,能拯救无数普通士兵。不论多么危险困难的任务,由特种兵出面就能化险为夷。 身为强者就应该保护弱者——说是天真也好,愚蠢也罢,安吉尔当初选择参军时,确实心怀这种愿望。 安吉尔离开后,为了还清债务,他的父亲拼命工作,本来身体就不太好的人很快病倒了。 杰内西斯的父母多次想要出钱资助,都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论及自尊心,安吉尔一家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哪怕在葬礼上都绝不轻易掉泪让他人同情。 葬礼结束后,她和吉利安一起站在新立的墓碑前。微风拂过,墓碑前的花窸窣摇曳。 墓土的味道还很新,安吉尔还不知道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了。 哀伤无处可去,于是像面团一样发酵起来,填满了寂静的空气。 她问吉利安,人死后会去哪里?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很多不同的看法,那是她第一次了解到星命学的理论:世间万物都诞生自同样一种精神能源,就像水回到大海,人死后灵魂也会回归本源。 这些生生不息的精神能源在星球内部循环,如同河流一般,所以被称为「生命之流」。 因为大家都会回到相同的地方,人死后听起来并不孤单,她当时决定相信这个说法。 她想象安吉尔的父亲也变成了这河流的一部分,在安吉尔不知道的时候,悄悄从他身边经过,或是化成天空中落下的第一滴雨点,假装不经意地敲敲他的肩膀。 啪嗒。 好像他只是出门的时候忘带东西了一样。 …… 战场上的雨和巴诺拉村的雨一样吗? 特种兵淋雨了也会生病吗? 她在村子里问了一圈,但没有人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安吉尔的父亲很爱他。 安吉尔的父亲其实是他的养父,就像杰内西斯的父母其实是他的养父母一样。 若要说有什么不同,吉利安拒绝了神罗的资助,而杰内西斯的父母收下了神罗给予的巨款。 今天是晴天,很遗憾,天空里找不到一丝乌云。但安吉尔也不适合当雨滴就是了。 她对扎克斯说:“那把剑由你拿着很合适。”提前堵死了他想要和她谢罪的念头。 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讲,安吉尔的生父是荷兰德。g计划当年由他主导,他和注射过杰诺瓦细胞的吉利安结合,生下的孩子就是安吉尔。 第62章 得知自己身世的真相后,安吉尔心中当时有什么绝对不可动摇的信念崩塌了。他逼着扎克斯拿起剑,借扎克斯的手了结了自己的性命,然后临死前,又撑着最后一口气将自己的剑传给了扎克斯。 那把剑现在就在扎克斯身后背着,剑刃镀着一层亮亮的光,一看就知道被保养得非常好。 安吉尔,麻烦起来的时候是不输杰内西斯的麻烦。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直接一撒手,什么都不管了。 ……倒也不能说是什么都不管了。 扎克斯说:“你这里原来也有一只啊。” 她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羽翼雪白的安吉尔复制体虽慢了几步,但此时也追了上来,正负责盯着杰内西斯以免他反悔闹出什么动静。 “什么?” “安吉尔复制体,”扎克斯说,“爱丽丝的教堂里也有一只。” 他语气微顿:“看来你这只也在劣化。” 这件事她当然知道,她只是不愿意说,不愿意去想,所以她换了个话题:“爱丽丝是……?” 爱丽丝这个名字就像电灯的开关,扎克斯体内有什么噌的一下亮起来。 他告诉她两人是如何在贫民窟的教堂里相识,讲到教堂里的花田,以及两人约好了要一起去米德加上层的市区卖花。 “还有克劳德。”扎克斯说,这是他在执行任务时认识的朋友,对方来自尼布尔海姆,那是个和扎克斯的家乡贡加加一样,贫瘠偏僻的小乡村。 “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介绍给你认识啊。” 他挠了挠头,笑道:“可惜下一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和杰内西斯以外的人说过话了。 时间这种东西,越是舍不得,它流逝得越快。特种兵听力灵敏,扎克斯收起开玩笑的神情,她意识到寒暄差不多该结束了。 “如果要被逮捕的话,我希望是被熟人逮捕。” “那可不行。”扎克斯说,“就当我任务失败,快走。” 她还不太习惯这种从少年到青年的转变,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她印象里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狗伙伴已经变成了沉稳的狼犬。 估计听到了追兵的脚步声,旁边的杰内西斯哼了一声,手里的长剑重新燃起赤红的光芒,眼神寒凉地朝这边扫来。 “……我记得你以前特别热衷执行任务。”想要表现自己想要得不得了,简直恨不能立刻被神罗空投到前线大展身手。因为太过沉不住气,扎克斯还被安吉尔训斥过不少次。 扎克斯笑了一下,说:“那是以前。” 她本来想问他,他现在还想当英雄吗? 但追兵已至,耐心告罄的杰内西斯张开翅膀,不由分说将她抱了起来。 无视背后包围过来的喧嚷,扎克斯站在原地,目送两人远去。 她回过头。 那个背着剑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彻底被云层遮挡,看不见了。 …… 被神罗捣毁了之前的基地,这件事不要紧,因为杰内西斯的备用基地很多。 他们横渡大海,从东大陆跨到了西大陆,重新在一片山脉里安了家。 因为是新家,要添置的东西很多。杰内西斯的那些复制体成天飞来飞去,像忙碌的工蜂一样在巢穴里进进出出。 她不知道杰内西斯在搞什么花样,他这次似乎铆足了劲,要把冷冰冰的基地装饰得更有生活气息,甚至还搞来了地毯和沙发,方便人休息时横躺在上面。 像星空一样煜煜生辉的紫色石英,她摆到了最漂亮的木桌上。木桌上铺着一层白色的蕾丝垫布,花瓶里插着几枝干花。 巴诺拉村的苹果树又开花了。 两年前,为了销毁罪证,神罗炸毁了巴诺拉村。本来应该已经只剩焦土和废墟的村落,有几棵苹果树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如今终于再次熬到开花结果的季节。 紫色的石英旁边多出了紫色的苹果。 学名为白色巴诺拉的苹果树,成熟的果实外皮会透出一种美丽而深邃的紫。 她说:「就像葡萄一样。」 三人站在苹果树下,地面光影如水,阳光的碎片粼粼跃动。杰内西斯嗤了一声,说:「哪有用水果比喻水果的。」 「但也没有人说不能这么比喻。」安吉尔安慰她,然后给了杰内西斯一个略带警告的眼神。 回忆里夏日的蝉鸣声嘶力竭,闷热的空气慵懒缱绻。 她坐在地毯上,那只安吉尔复制体将脑袋枕在她膝头,白色的翅膀耷拉下来,像扇子一样在身侧展开。 西大陆的山脉气候凉爽,哪怕是夏季也并不燥热。和气候的变化无关,它最近明显有些无精打采,蜷在她身边的时间也变多了。 她摸摸它的脑袋,顺着它的脊柱抚摸,但这并不能减轻身体不断劣化的痛苦。 杰内西斯回来时,它抖抖翅膀想站起来,哪怕只是对杰内西斯打个喷嚏也好,想履行自己的职责。 她抱住那只安吉尔复制体的脖子,让它继续躺着。 “荷兰德是不是至今还被神罗关押着?” 她回头看向杰内西斯,他眼神暗了暗,没有立刻开口回复。 “我想见见他。”她说。 第30章 30 为了让幼崽学会捕猎,野兽会将受伤的猎物带回巢穴。 第63章 比如以毒蝎为食的猫鼬,教导幼崽如何杀死猎物时,会提前将蝎子尾巴的毒针咬下来,将虚弱许多的猎物当做教学示范。 0002年的夏末秋初,荷兰德被杰内西斯一脚踹到她面前。她看着匍匐在地的身影,诡异地冒出了以上想法。 将近两年的时间不见,荷兰德胡子拉碴,衣着邋遢,背后多了一只黑色的翅膀。但和杰内西斯的不同,荷兰德的翅膀小得有些畸形,如同某种退化的身体部位,和他臃肿的体型显得极为不协调。 他的头发白了不少,皮肤透出一种不健康的色泽。 ——荷兰德注射了杰内西斯的细胞,身体也在劣化。 杰内西斯那一脚踹得不轻,如果是普通人少不了要断一两根骨头。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忍着痛,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扯了扯嘴角朝她露出尴尬的笑容。 在科学部门实习时,这个人曾经是她的上司。荷兰德本来想在她面前保留一点颜面,可惜杰内西斯不如他所愿,直接把他的脸踩到了地上。 对杰内西斯,荷兰德不敢怒也不敢言。 杰内西斯提着剑,施施然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靠着背后的沙发,姿态慵懒如同刑场上监斩的贵族,看似完全把对话的空间留给了两人,冷酷的视线却一直盯着荷兰德。 荷兰德表情僵硬,眼尾嘴角的褶子不太自然地挤在一起。在神罗科学部门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他很聪明,知道杰内西斯讨厌懦弱卑怯的人,此时示弱只会更惹杰内西斯厌烦。 “听说你找我有事?”荷兰德开口笑道,“我很乐于提供帮助。” 一边有杰内西斯盯着,一边有安吉尔的复制体随时想要扑过来,他要面对的压力不小,却还能勉强维持亲切和蔼的笑容,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荷兰德是为了向上爬能够不择手段的人。 吉利安为自己曾经参与了g计划的人体实验而后悔不已,可荷兰德只会耿耿于怀自己当年没能争过宝条,并为自己的怀才不遇而心生怨恨。 安吉尔的复制体贴在她身边,白色的羽毛好像要炸开了。它不赞同杰内西斯将荷兰德带回来的行为,但有荷兰德在跟前,它暂时忘了要去咬杰内西斯,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荷兰德身上。 神罗的科学部门竞争激烈,知识就是一个人最重要的资产。这些东西不会全部存在电脑里,也不会储藏在档案室里。吉利安死后,荷兰德是这世上最了解g计划细节的人。 他现在还有用。 荷兰德开始在实验室帮她打下手。按理说,他现在也成了杰内西斯的复制体之一,在治疗劣化这件事上和杰内西斯是命运共同体,不需要杰内西斯千防万防。但荷兰德来了之后,两人就没有在实验室里独处过。 她吩咐荷兰德去做一件事,杰内西斯复制体会去收取荷兰德的成果,然后再转交给她。哪怕是讨论治疗方案的时候,两人之间也隔着一段距离,实验室不管什么时候都至少有一只杰内西斯复制体盯着。 这个基地是怪物的巢穴,只有她一个人类。 虽然同为怪物,荷兰德和其他复制体的战力明显不在一个级别。 杰内西斯打算在事后弄死荷兰德的意图太过明显,他甚至都不屑于遮掩。荷兰德对此心知肚明,每天都过得如履薄冰。 她研制出能延缓劣化速度的抑制剂时,荷兰德脸色阴沉地盯着显微镜下的成果看了许久,但察觉到背后杰内西斯复制体的视线时,他面色一抖,立刻回过神。溢美之词接二连三地涌出,恭维她的过程中,他还不忘狠狠踩了宝条一脚。 “我当初果然没看走眼。” 荷兰德笑呵呵的,以两人还在神罗科学部门任职的语气说,“只要稍微点拨一下,你立刻就能做出不得了的成果。” 荷兰德年轻时不像现在这么臃肿邋遢,若是忍着厌恶仔细观察,隐约能看出荷兰德和安吉尔五官相像的地方。 他长得不差,曾经也算仪表堂堂,是神罗科学部门未来可期的人才。她不知道荷兰德当时是怎么说服吉利安的,但两人结合有了孩子,安吉尔是在吉利安体内自然受孕的。 她说:“不是你。” 荷兰德顿了一下,依然笑容满面:“什么?” 所有g计划相关的文件,都将荷兰德署为第一作者。至于吉利安,不过是g计划的母体,是实验对象,是孕育重要样本的容器。 “教会我做研究的人。” 她的老师。 她说:“不是你。” 杰内西斯问她想杀了荷兰德吗? 她没有回答。 杰内西斯摸摸她的背,好像她是不肯睡觉的小孩似的。她将脸埋在他怀里,给杰内西斯注射抑制剂之前,她用了很多其他的复制体做临床实验。确定抑制剂有效而且没有副作用,她才敢放心地用到杰内西斯身上。 杰内西斯漫不经心地说,如果她不想杀了荷兰德,但又无法咽下这口气,他可以教她折磨人的办法,等她折磨荷兰德折磨够了,最后交给他就行。 如果不想亲手操刀,那她就站在旁边看着。如果不想在旁边看着,那到时候她就出去散个步,让安吉尔的复制体陪她出去走走。 外面的世界已经入秋,漫山遍野都是燃烧的红叶。这是在南部群岛见不到的景色,她可以去捡捡树叶。 第64章 她摇头,然后又点头。杰内西斯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她想捡树叶。 杰内西斯露出嫌弃的神情,似乎觉得她心太软了。 「那你就去捡树叶。」他啧了一声,「其他的什么都别想。」 抑制剂只能延缓劣化的速度,不能根除劣化的问题。为了活命,荷兰德积极献策,说哪怕找不到杰诺瓦,能将s细胞拿到手也行。 似是看出了她对s计划的存在一无所知,荷兰德得意起来。他终于扳回一局,找到炫耀自己知识的机会,滔滔不绝地讲起神罗科学部门二十多年前的历史。 杰诺瓦计划成立的初衷,是人工制造出古代种,让这个两千年前灭绝的种族带领神罗找到能源丰富的约束之地。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最先诞生的是荷兰德主导的g计划,之后才有s计划的雏形。 说到这里,荷兰德的语气变得怨毒起来。他说s计划的成功是建立在g计划的基础上。注入杰诺瓦细胞的胎儿死亡率极高,他历经无数失败,好不容易才培养出杰内西斯和安吉尔这两个成功存活的样本。 狡猾的宝条窃取了g计划的宝贵资料,用在自己的实验中。以无数的失败作为基础,从s计划中诞生的成功样本,就是萨菲罗斯。 和杰内西斯以及安吉尔不同,萨菲罗斯不会劣化。如果能拿到萨菲罗斯的细胞,和杰内西斯病变的细胞进行对比,说不定能破解劣化的原因和机制。 荷兰德对宝条恨得咬牙切齿,但又不得不承认,萨菲罗斯确实是完美的。 他愤愤不平地补充,如果没有g计划,s计划也不会成功。 尼布尔海姆是s计划的诞生地,也是神罗最早建立的魔晄炉的所在地。山里的红枫开得如火如荼,银杏叶在地面上铺成金色的河流。她站在树下等杰内西斯回来,毫无预兆地想起萨菲罗斯对她说过的话。 俊美的侧脸被魔晄的荧光照亮,立在实验室里的银发特种兵当时嗓音微低:「我没有故乡,所以不能体会。」 她将手里的红叶转过来,翻过去。细细的叶柄在指间碾动,红色的枫叶就像一枚小小的风车。 风车会嘎吱嘎吱作响的村落。围着披肩坐在窗边的身影,被囚禁在风景如画的牢笼里。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有血缘关系。 杰内西斯继承了吉利安的基因。虽然不是吉利安怀胎生育的,但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杰内西斯也是吉利安的孩子。 在巴诺拉村,杰内西斯是地主家的独子,安吉尔是穷人家的孩子。按理说他们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杰内西斯看不上村里的其他人,向来独来独往,却唯独对安吉尔抛出了友情的橄榄枝。 从很久以前起,杰内西斯和安吉尔之间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熟稔感,一种理所当然的亲切。村里的人经常笑着说,两人情同手足。 多么奇妙的缘分。 多么奇妙的血缘。 杰内西斯后来找过吉利安。 他回到巴诺拉村,杀光了村里人,唯独留下了吉利安。 但吉利安拒绝了杰内西斯的请求,不肯帮忙治好他的劣化,最后自杀身亡。 杰内西斯认为他的养父母背叛了他,而和他有血缘关系的母亲,宁愿死也不愿意救他。 黑色的羽毛飘落下来。她抬起头,杰内西斯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他一言不发地往基地里走,明明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就是让人感觉不对劲。 她追上去,杰内西斯没有停下脚步。她心里一紧,不由自主地开口:“什么都没找到吗?” 杰内西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嗤笑。 “萨菲罗斯在尼布尔海姆。”他侧了侧头,“但是很遗憾,他拒绝合作。” 这不可能。 杰内西斯突然收住步伐,她差点撞到他背上。 她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一不小心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杰内西斯肩膀紧绷,在原地顿了好一会儿,慢慢转过身。 “为什么不可能?”蓝色的眼眸盯住她,“你就这么相信他?” 事关杰内西斯的劣化,她忍不住着急起来:“你和萨菲罗斯是怎么说的?” 杰内西斯笑了一声。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告诉他杰诺瓦计划的真相并求他帮忙。” “可怜的萨菲罗斯,被神罗耍了这么多年,我好心告诉他当年的真相,希望能得他垂怜。”杰内西斯露出嘲讽的神色,“谁能想到,大英雄萨菲罗斯是一个完美的怪物,他并不在乎我的死活。” 她张开口:“你告诉萨菲罗斯他是怪物?” 杰内西斯扬起眉:“我说错了吗?”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无法发出声音。 好半晌,她才重新开口:“回去和萨菲罗斯道歉。” 滚烫的怒火在杰内西斯眼中熊熊燃起,然后又被他极为勉强地压了下去。 “回去和萨菲罗斯道歉。”她继续说,“然后再重新请他帮忙。” 杰内西斯嗤笑一声,蓝色的眼眸冷锐无比,锋利得令她心寒:“那我倒是宁愿腐烂。”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终于忍无可忍,“你会死的!” 就算能延缓劣化的速度,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腐烂至死。 杰内西斯:“没有萨菲罗斯帮忙,我就连苟延残喘都做不到了是吗?” 第65章 “没有萨菲罗斯帮忙你早就已经死了!!”她大喊。 死一般的寂静突然笼罩下来时,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木已成舟,出口的话语无法更改,她惶然抬头,杰内西斯望着他,不管是怒火也好,讥讽也好,都从那张冰冷的脸上蜕下去消失不见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在注视着什么蜕皮的生物,杰内西斯的身影在那一刻忽然陌生起来。 就连杰内西斯的声音,都平静得令人害怕:“你认为我能活到现在,全都是因为萨菲罗斯高抬贵手。” 她摇起头来:“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觉得我比不上他。”他似乎忽然想笑,也确实轻轻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他说,“原来如此。” 也不知道是在笑谁。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急忙道,“我只是想说……” “想说什么?”杰内西斯侧了侧头,“让我放下自尊心去和萨菲罗斯道歉?” “我只是想说,你不用凡事都和萨菲罗斯比。” “明白了,是我输了。”杰内西斯露出嘲讽的笑容,“满意了?” “和自尊心相比,这世上还有更重要的事不是吗?”她急道,“就这一次……” 杰内西斯眼神寒凉:“你以为我是你吗?”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她的喉咙,她愣了一下,剩下的话语尽数熄灭在胸腔的灰烬里。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毫无自尊吗? 胸口是何时多出了一堆灰烬,她都未曾注意。她只是看着杰内西斯,直到后者终于撇开视线。 “你早就知道,”杰内西斯不看她,“我和安吉尔是失败作这件事。” “会进入神罗的科学部门,也是这个原因。” 他嗤笑:“明明什么都知道,但就是闭口不言。” 结果关于自己的身世真相,他还是从荷兰德口中得知的。 在医疗翼冰冷的房间里。 荷兰德。 告诉他真相的人居然是荷兰德。 “看我出洋相很有趣吗?” 以为自己也能成为英雄,拼命追赶萨菲罗斯,结果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卑劣的残次品。 “不要装傻了。”杰内西斯对她说。 不要装傻了。 杰内西斯比这世上任何人都了解如何将语言化作伤人的利刃。 “很难看。” 她表情空白地站在原地,杰内西斯已经展开翅膀飞走了。 她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意识和身体分离。她看着自己回到实验室,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安吉尔的复制体迎上来。它担心地蹭了蹭她,但她只是看着桌上的东西不说话。 时间可能过去了很久,也有可能只是瞬间她已经做出了决断。 她拿起桌上的苹果,塞到斜挎包里,然后重新跑了出去。 第31章 31 苹果是巴诺拉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特产。 这个位于南部群岛的小小村庄,家家户户门前都栽着苹果树。那一圈又一圈的年轮,铭记的不止是树木本身经历的时间,记载的也是巴诺拉村的历史。 精心照料的苹果树可以活五十到八十年,和人类的寿命十分相似。如果一个人的父母在她刚出生时栽下树苗,等她垂垂老矣,父母都已离世,她还可以在陪伴自己长大的苹果树下乘凉,抚摸粗糙的树干获得些许慰藉。 杰内西斯家的苹果树不是他刚出生时种下的,这点显而易见。那棵树枝繁叶茂,美丽如宫殿的拱门,据说结的果子也最甜,让村里的小孩眼馋不已。 但杰内西斯从来不把苹果轻易送人。她认识杰内西斯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他给谁送过苹果,就连安吉尔也不例外。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都是固执的人,不仅固执,而且还要面子。 小时候,安吉尔家里穷,他经常“偷吃”别人家的苹果,只有杰内西斯家的那棵苹果树,他动都没动过。 如果是朋友的话,向杰内西斯要一个苹果不就行了? 安吉尔说不行。 她问为什么不行? 安吉尔没有回答。 ——正因为是朋友,所以不行。 杰内西斯和安吉尔的家境差距太大,安吉尔不想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和杰内西斯做朋友的这么多年,他从未向杰内西斯索取过任何东西,两人一直保持着平等的地位。 安吉尔很珍惜这段友情,所以小心地避开了任何会让这份友情掺入杂质的东西。 如果安吉尔喜欢石头的话,她想,他喜欢的一定是那些晶莹剔透、哪怕放到阳光底下端详也依然清澈透亮的石头。 面子对她来说是没什么用的东西。她从小就四处蹭饭,到处偷苹果,活得没皮没脸。成为杰内西斯的小跟班后,杰内西斯的父母愿意给她工钱,让她在他们家的果园帮工,她当时直接一口答应下来,一秒都没犹豫的。 和生存比起来,自尊心这种东西太奢侈了。 如果有什么喜欢的东西,那就努力争取拿到手。她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问杰内西斯,她不要工钱,在他家帮工一天,可不可以从他的苹果树上摘几颗苹果。 杰内西斯斜她一眼,允了。 那天工作结束后,她蹲在树上精挑细选,将几颗最漂亮的苹果踹到怀里,然后像松鼠一样哧溜滑下树,一路小跑到安吉尔家找吉利安,央求她帮自己做苹果派。 第66章 第二天杰内西斯问她苹果好吃吗,她说好吃。 声音微顿,她自然地补充:安吉尔也说很好吃。 是天下第一好吃,她说。 正在树下看书的杰内西斯哼了一声,仿佛为了掩饰笑意,漂亮的手指微动,将那一页诗歌翻了过去。 如果有什么喜欢的东西,那就努力争取拿到手。她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一直。 但杰内西斯的存在是个例外,只有面对杰内西斯时的时候,她会像捧着珍贵的东西但却不知道怎么是好的人一样,变得笨手笨脚、甚至患得患失起来。 十四岁那年,她掩饰紧张,笑哈哈地对杰内西斯说,追星那么辛苦,竞争者太多,如果他喜欢她的话,不会有任何情敌。 多么划算啊,她说。 英雄萨菲罗斯,那个年代是所有少年梦想的具现化。 杰内西斯制作的苹果汁,后来得了全国农产品比赛的一等奖。那个时候仿佛只要他付出努力,不管是什么都唾手可得。 她一直注视着杰内西斯,所以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为了追赶萨菲罗斯有多努力。 杰内西斯房间的抽屉里有一个盒子,里面存放着他花费多年收集的关于萨菲罗斯的报道。杰内西斯参军后,那个盒子她一直替他保管着,书房里那张地图,她也一直在继续画。 阳光透过窗外的浓荫洒进来,她坐在木地板上,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假装杰内西斯还在一般,继续完成萨菲罗斯的行军路线图。用笔尖将两点之间连成线,在地名旁边标注重要的信息。 ——她喜欢石头。不管是丑陋还是漂亮,剔透还是黯淡,都没有关系。 杰内西斯的父母从小就对她很好,但那是掺杂了私心的好。 「请不要放弃杰内西斯。」 如果是真心爱她的人应该会说:如果有一天太累了,太辛苦了,就放弃他吧。 她虽然是笨蛋,但还没有笨到连这都不明白的地步。 但杰内西斯的父母,是他的父母,不是她的。 杰内西斯基因里带病,村里知道这些长辈,依然鼓励她和他在一起。 杰内西斯需要留在巴诺拉村。 小时候在她心目中闪闪发光的家乡,实际上并不是多么美好的地方。 如果举到眼前,放在太阳底下端详,一定会看到很多斑驳的污垢吧。 但就算不是晶莹剔透的石头也没有关系。 她知道自己不是任何人心目中的第一顺位,那同样也没有关系。 她喜欢石头——不管是丑陋还是漂亮,剔透还是黯淡的石头。 她可以假装看不见,假装不知道,继续将已经破损的宝贝抱在怀里。 因为她有的东西就那么多,全部——全部都是她的宝贝。 明亮的火光在远方的黑暗中燃烧了起来。像铁炉里的炭火,人类的村庄在夜色中发出赤红的光。 看到尼布尔海姆的惨状时,她想:有萨菲罗斯在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变成这幅模样? 村子的广场中心矗立着水塔,水塔周围是陷落火海的地狱。人类成了灯芯,变成了火焰的燃料。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变形,呛人的浓烟遮蔽了天空,火光血一般鲜红。 焦黑的尸体倒在门槛上,散落在广场周围,被火烧光了毛发的尸体难以辨别面孔,像木炭一样堆叠在一起。 生物的求生本能在催促她转身逃跑,对于危机的预感简直在掐着她的神经尖叫,但隔着熊熊燃烧的火光,她看见了提刀的身影。矗立在火海中的恶灵,降临到这个村庄的诅咒,披着一张人类的面孔——一张她熟悉的面孔。 ——「这是告别。」 梅德奥海姆的最后一撇,银发特种兵的身影在此时和火海中的恶魔重叠。 她向前一步。 萨…… 背对着她的身影好像微微顿了一下,殷红的血珠沿着他手里的刀锋滑落,啪嗒一声…… “萨菲罗斯!!” 安吉尔的复制体不知道从哪里跃出来,雪白的羽翼骤然在她眼前展开,挡住了乍现的银光。世界从中裂为两半,她脸颊一热,突然被喷出来的血液溅了满头满脸。 她呆愣在原地,黏糊糊的血迹滑落下巴,那只安吉尔复制体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身体几乎被斜切成两段。 视线沿着地面的血迹缓慢上移,冰冷妖异的竖瞳映出她僵硬的身影。萨菲罗斯提着刀站在她面前,脸上的神情全然陌生,居高临下犹如注视着不堪的蝼蚁。 她想问他为什么,想问他怎么了,但声音堵在喉咙里,手脚完全不听使唤。时间好像忽然变得慢了下来,犹如缓慢包裹住昆虫尸体的琥珀,她觉得呼吸困难,说不清是因为呛人的浓烟还是那可怕的压迫感,她的潜意识好像在那一刻已经预判了她逃不掉,试图逃跑不过是浪费这具身体仅存的时间。 萨菲罗斯举起刀,那个瞬间,她脑内掠过无数纷乱的光影,一会儿是切开树荫的阳光,一会儿是阳光斑驳的木地板,一会儿是杰内西斯坐在她身边,说他以后也要成为能和萨菲罗斯并肩的英雄。 耳畔响起凄厉而绝望的长啸,那只安吉尔复制体原来还没咽气。它拖着几乎被砍成两截的身躯,张开喉咙发出泣血般的哀鸣。 真奇怪,她忽然想起了包里那颗没能递出去的苹果。 第67章 抓着背包带子的手无意识紧了一下,然后那东西就断了。 她没能看清楚萨菲罗斯挥刀的动作,甚至第一时间都没能感受到疼痛。她只觉得视野里好像闪过美丽而冰冷的刀光,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倒在血泊里,注视着萨菲罗斯的身影渐行渐远,然后彻底被火海吞没。 …… 苹果是巴诺拉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特产。这个位于南部群岛的小小村庄,家家户户门前都栽着苹果树。 因为文化和苹果的栽种息息相关,语言也受到影响。形容顽冥不灵的人时,巴诺拉村的村民会说那个人是一棵不开花的苹果树。若是两人感情要好,巴诺拉村的村民会说:瞧,那俩人好得就像同一棵苹果树上结出的果子。 但是她不喜欢这个比喻,也认为她和杰内西斯和安吉尔,并不是同一棵苹果树上的苹果。 因为苹果会成熟,会被人摘走,最终还是会分开。 ……那到底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她不够聪明,想不到合适的比喻。但安吉尔或杰内西斯,任何一人的死去都像从她的身体中生生挖去一部分一样,痛得钻心剜骨。 她的身体缺了一部分,这个重要的部分用现代医学的器材测不出来。 虽然没有人实验过,但也许从幼苗时期起栽种在一起的苹果树,地底下的树根会缠绕在一起。 一直,紧紧缠绕在一起。 被火光照亮的血泊中,一个苹果静静躺在那里。 直到最后,那个苹果都没能被递出去。 …… 结果要被死亡带走的人不是杰内西斯,是她啊。 …… 神罗总部深夜的休息室,萨菲罗斯和她一起看着落地窗外的灯火。遥远的黑暗中,地面的灯光如星图微微闪烁。 「拥有家乡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认真思考片刻,回了他一个同样的古怪的问题:「……你死后想被葬在哪里?」 …… 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模糊的远方传来人的声音。其中一个人的声音有点熟悉,笑声沙哑而古怪。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熟人……” 抬着担架、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在昏暗的视野边缘晃动。燃烧的火海消失不见了,天空涂抹着灰烬的颜色。 “……她还有一口气。”宝条吩咐周围处理现场的人,“把她带走。” 第32章 32 十岁那年,她决定要成为一个笨蛋。 那一年,英雄萨菲罗斯的名号还没有传遍世界各地。杰内西斯和安吉尔还未出现任何病变劣化的征兆。巴诺拉村仍是世界地图上的一行小字,一不小心就会让人忽略过去。 既不富裕也不贫穷的村落,常年被茂盛的绿意包围。她记忆里的盛夏仿佛永远不会结束,天空总是蓝得耀眼。 不管杰内西斯去哪里,不管他做什么,她总是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 杰内西斯坐在苹果树下读书的时候,她偷偷躲在花丛里看他。杰内西斯光顾村里的杂货店时,她从旁边的货架探出头,想看看他选了哪些东西。 杰内西斯家的厨房有一扇很大的窗户,每到早晨总会被阳光涂抹得闪闪发亮。她经常蹲在那扇窗户底下,听着里面传来用餐的动静。 杰内西斯的父母问他,今天要出去玩吗? 听到「出去玩」这几个字时,她扒住窗沿探出头,正好和餐桌边的杰内西斯四目相对。 目光相触的时间十分短暂,杰内西斯很快回过头,假装没看见她一般,继续回答父母的提问。 杰内西斯的父母对他多有纵容,他可以想出去玩就出去玩,但唯有一点需要注意:他不能离开巴诺拉村的地界。 杰内西斯总是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一旦离开家门,立刻就将父母的叮嘱抛到了脑后。 他穿过村子外的麦田,跨过林间的溪流,好像远方有什么东西召唤着他一样,而那声音只有他一人能听见。杰内西斯总是比村子里的任何人都走得更远。 他在巴诺拉村附近发现了废弃的矿洞,将矿洞变成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十岁那年……不,也许更早……她的记忆模糊起来,只记得自己有一天在那个曲折幽深的矿洞里迷了路。 由于心慌,她一时不察,一脚踩空摔到了坑底。 灰尘砂砾沿着岩壁扑簌簌地落下来,脚踝传来钻心的剧痛,疼得她好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煤油灯在视野边缘昏暗闪摇曳,她抬头望着来时的方向。周围寂然无声,她喊得嗓子都哑了,依然没有听到任何回音。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陌生的恐惧。和疼痛不同,和孤单不同,和她经历过的任何一种情绪都不一样。 ——不会有人记得来找她的。 就算她消失了,村里也不会有人立刻起疑。就算到了晚餐的时间不见踪影,人们也会多半会觉得她只是去别人那里蹭饭了。 没有人在等着她回去。 要过多久才会有人发现她不见了? 一天、两天、三天? 夕阳西下的时间,所有人都回家了。 她抠住冰冷粗糙的岩壁,试图往上爬,但每次爬到一半都会重新摔下来。折腾几次后,本就所剩不多的体力很快见了底,手指也被刮得鲜血淋漓。 废弃的矿洞黑暗幽深,犹如巨兽的咽喉。煤油灯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但就在它即将熄灭时,另一片灯光亮了起来。 第68章 黑暗被光芒融化,她抬起头,看到了本来应该已经回家的杰内西斯,提着灯在坑洞边蹲下来的身影。他一脸见鬼地看着她,仿佛没想到她真的在矿洞里迷了路。那原本只是个荒谬的猜测,没想到现实居然证实了他的猜想。 杰内西斯开口说,你怎么在这里时,她本来想哭的。 他说,你是笨蛋吗?你真是笨死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反而笑了出来。 她说,我是。 她是笨蛋。 后来随着杰内西斯渐渐长大,他不怎么去那个矿洞探险了,她倒是一直记着那个地方。 在那天之前,她都没有发现,矿洞里的晶石到了晚上原来会散发出那么美丽的光芒。 就像黑夜里的萤火一样,那些矿石照亮了曲折幽深的道路。她摔瘸了腿,走不了路,杰内西斯只好背着她。她抱着他的脖子,隧道好像变成了大海,发光的浮游生物在两人周围游曳。 她说,杰内西斯,快看。 好漂亮——好漂亮的石头。 比夜空的星河还要温柔灿烂。 …… 她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白色的灯光亮得刺眼。手术台周围传来模糊的声音,晃动的人影重叠又分开。空气好像变成了水,而她没有能在水底呼吸的器官。 陌生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排异反应太严重了。 她的身体和杰诺瓦细胞无法兼容,免疫系统崩溃后,身体正在快速衰竭。 这是个废品。 宝条博士让我们把失败品都处理掉。我们今天可是很忙的啊。 那些游在水中的声音都和她无关,现实和她离得很远,远得就像梦里发生的事一样。 她还趴在杰内西斯背上,抱着他的脖子。十岁的少年背着她——如果他当时十岁的话,她其实应该是九岁。这不能怪她,很多事情她已经渐渐记不清了。 矿洞的隧道很长,结晶石的光芒柔和似水,在黑暗中静静闪烁。 她问杰内西斯:你是怎么发现的? 什么? 我消失了这件事。 隧道快走到尽头了。现实里,实验室中响起巨大的爆炸声。火光裹挟着黑烟,伴随着刺耳的警鸣撕碎了寂静的夜晚。 杰内西斯,她问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嗤了一声,不答反问:你笑什么? 我在笑吗?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傻笑,他说。 那没办法啊,她说,因为你来找我了。 实验室的墙壁破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冰冷的夜风灌进来,一同涌进来的还有背生漆黑羽翼的怪物军团。实验室里的研究员仓皇逃窜,但眨眼就尸首分离,溅出的鲜血染红了地面。 ——你来找我了。 警鸣尖锐,火势熊熊燃烧,世界反而显得安静下来。 血液沿着手术台周围的帘子蜿蜒滴落,杰内西斯弯身将她搂到怀里。 他说,娜西塔。 ……娜西塔。 他将她抱得太紧了,手臂用力到微微发抖。他抵着她的额头,手掌拢着她的脸颊,好像担心自己一松手,她的脑袋就会从脖子上滚落下去似的。 不断呼唤她名字的声音,忽然毫无预兆地哽了一下。 和冰冷的手术台,和如同手术台一般冰冷的她不一样,杰内西斯很暖和。 杰内西斯总是很暖和。 黑色的翅膀遮去了燃烧的火光,她忽的安心下来,好像身体深处一直紧绷的弦,在察觉到杰内西斯的存在时放松了下来。 “……” 她撒了谎。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杰内西斯的,这件事她已经记不清了。 这句话是谎言。 海风吹起他头发的时候,他坐在苹果树下睡着的时候,他将她背起来的时候——她对他的喜欢,是由无数细小的瞬间堆叠起来的喜欢。 喜欢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喜欢他侧脸的轮廓,喜欢他唇角微挑的弧度,甚至喜欢他意气风发嘲弄别人时、那骄傲无比的神态和语气。 ……啊,原来重复喜欢上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她有一个秘密一直没告诉他。 那个十岁的少年,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从那个时候起,杰内西斯就是她的英雄。 可惜他不想当她一个人的英雄,也不稀罕她的仰慕。杰内西斯想获得很多人的承认,和萨菲罗斯一样成为受世人景仰的对象。 ……不,一开始其实更加简单。 巴诺拉村的杰内西斯少年,最初的愿望是让英雄萨菲罗斯品尝到自家的苹果。 明明是那么普通的心愿,到底是何时开始渐渐扭曲呢? 她试了几次,终于发出微弱的声音:“……对不起。” 她最后还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没能治好劣化,没能帮助杰内西斯实现他的愿望,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 结果到头来,她什么都没能办成。 但是—— 但是…… “……不要死。”她对杰内西斯说。 她想他活下去。 杰内西斯犯下了不可饶恕、不会被原谅的罪行。 但她还是想他活下去。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遭受如此结局吧。 生命之流的学说虽然很美好,但如果这世上有地狱的话,她一定会下地狱吧。 第69章 在下地狱之前,她说:“……我想看日出。” 当年的日出,她还想再看一次。 过了好久,杰内西斯才说,好,他带她去看日出,但她不能睡着。 杰内西斯忽然变得极好说话。两人一起等日出的期间,她靠在他怀里,每次开口说杰内西斯,他都会低低地应一声,然后将她抱得更紧。 可是她已经不觉得冷了。 冷得人好像是杰内西斯。他呼吸急促,好像快死了。她想安慰他,说日出马上就要来了。可是后来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安静地将脑袋靠在杰内西斯胸口。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了敲窗户的声音。 咚—— 咚—— 咚。 这是三人小时候的暗号——集合时,用苹果核敲窗户三下。 她在熟悉的屋子里睁开眼睛。黎明时分,窗户外面的世界静悄悄的。她下了床,走出房门,十岁的安吉尔站在不远处,朝她挥了挥手。 但是她左右张望了一阵,没有看到杰内西斯的身影。 只有她和安吉尔。 只有他们俩人。 那个瞬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安吉尔向她比出口型:走吧。 万籁俱静的世界笼罩着柔软的晨雾,他牵起她的手。地平线浮现出熹微的光,如水痕一般氤氲开来。 …… 他们约好了,要一起去海边看日出。 …… 荷兰德找到杰内西斯时,他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他怀里的身影早就没有气息了,但他好像没有注意到这点。天际破晓,金色的光芒漫溢出来,勾勒出群山的轮廓时,他突然哑声开口:“……是日出。” 杰内西斯说:“快看,是日出。” 温柔到近乎诡异的语气,让荷兰德寒毛倒竖。 “是日出啊。”他对怀里的尸体说,“你不是想看日出吗?” 这么重复几次后,依然没有得到回应。杰内西斯低下头,黑色的翅膀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那股畏寒般的颤抖渐渐从翅膀蔓延到肩膀,然后又从肩膀蔓延到全身。 荷兰德看着那个身影弯下腰,如同折翼的雀鸟一样,好像再也飞不起来了。 第33章 33 和他记忆中一样茂盛的绿意。 杂草从地缝里钻出来,青苔攀附在废墟上。生锈的电缆和藤蔓交缠在一起,建造魔晄炉时留下的破铜烂铁随处可见,就像许久无人打理的庭院一般,蔓生的植被只让周围的景色显得更加荒凉凋敝。 时隔多年回到这里,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快看,克劳德。”扎克斯熄了引擎,对身边的金发少年说,“这是我的故乡。” 坐在副驾驶的身影垂着头,仿佛睡着了一般毫无动静。 扎克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随手揉了一把克劳德的头发。 “欢迎来到贡加加。” 带着克劳德四处躲避神罗追杀的这几个月,他已经习惯了自问自答。 萨菲罗斯对尼布尔海姆进行屠杀时,两人也在现场。克劳德在魔晄炉里给了萨菲罗斯致命的一击,在那之后两人失去意识,被事后处理现场的宝条捡了回去,关在地下的实验室。 后来,扎克斯带着克劳德一起从宝条的实验室逃了出去。但那时的克劳德已经魔晄中毒,成了对外界毫无反应的植物人。两人目前都在神罗的通缉名单上。 很快,扎克斯就意识到:追杀他们的不止是神罗。 察觉到包围过来的气息,他神情微凝,身体和意识同步,瞬间抽出剑,摆出战斗的姿势。 尽管做好了准备,看到荷兰德的身影时,他还是不免愣了一下。 荷兰德比他印象中的苍老了很多。头发花白的男人眼中迸发出濒死之人看到希望的光芒,激动得连嗓音都在微微发颤:“我就说了他一定会出现在这里!” 他用邀功般的语气对身后的杰内西斯说:“只要有纯粹的s细胞,就一定能阻止劣化!” 然而杰内西斯似乎对他说的话并不感兴趣,对扎克斯如临大敌的神色也没有任何反应。黑色的翅膀垂敛在身侧,他托着手里的苹果,仿佛在欣赏那颗笨苹果的光泽和颜色,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 按理说,杰内西斯比荷兰德年轻许多。但那曾经如夕阳般美丽的红发,如今却像耄耋之年的老人一般变得雪白而黯淡,甚至白化得比荷兰德还厉害。 没有得到回应,荷兰德只好看向扎克斯:“把你身后的普通士兵交出来。” “你们想对克劳德做什么?” “宝条在他身上进行了实验。为了阻止劣化,我们需要他身上的s细胞。” 拖着镰刀的杰内西斯复制体开始朝两人逼近,扎克斯正要有所动作,那个杰内西斯复制体挥起镰刀,携着凛冽的破空之声,从右肩到左腰,陡然将荷兰德劈成了两半。 准确地说,是差点劈成两半。 鲜血爆射而出,被杰内西斯的复制体砍倒时,荷兰德露出不可置信,但又好像早就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的神色。 绝望促使着他向扎克斯爬去。血液在身下漫溢,黄色的脂肪外翻,露出鲜血淋漓的白骨。他在泥泞和血污中爬行,只希望过去的敌人能高抬贵手,给予他些微怜悯。 第70章 “救救我……救救我……杰内西斯他疯了……” 扎克斯凝固在原地。 荷兰德似乎没意识到他的身体已经断开了,他拼命挣扎:“……如果你不想活就去死好了……快去死啊……但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只有我能治好你的劣化!”荷兰德剧烈颤抖起来。 “只有我!”他凄声嚎叫,“只有……” 他的声音伴随着飞旋而出的脑浆戛然而止。那个杰内西斯复制体抽出镰刀,动作迟缓地退到一旁,再次变成静止的石像。 扎克斯试了几次,终于开口:“……为什么?” 寂静中,回应他的只有掠过树冠的风声。 杰内西斯没有对现实中发生的事表现出任何反应。荷兰德的尸体倒在不远处,鲜血染红了草地。他对此不闻不问,好像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注视着截然不同的景色。 杰内西斯举起手里的苹果,用堪称愉快的语气说:“野兽缠斗令此世灭亡时,女神自混沌天空降临。” “伸展光与暗之羽翼,身怀通向极乐的赠礼。” 黑色的羽翼微微展开,他迈开步伐,如同舞台上的演员,在幕布升起的那一刻完美进入角色。 “三名男子寻求女神赠礼,然而战争使他们分离。一人变作英雄,一人浪迹天涯,还有一人沦为俘虏。” 杰内西斯的反应过于诡异,扎克斯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他突然开口:“……娜西塔去哪了?” 杰内西斯没有停下,他的声音同样也没有停顿。他好像自动屏蔽了扎克斯的提问,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便如此,三人始终心意相通,约定一同展开谜题。” “……你啊,苦求吧,那孕育生命的女神赠礼。必将长久传颂,你的牺牲,此世终焉。就如轻拂水面微风,悠然,却真实。” “杰内西斯!!!”扎克斯终于忍无可忍。 背诗的身影微微一顿,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是许久过后,杰内西斯放下手臂。 “真是可悲。”他摇摇头,“居然不能理解这么美丽的诗。” 杰内西斯转过身:“但就算是我,一开始读的时候也有不理解的地方。” “关于《loveless》的结局众说纷纭,最大的谜题便是女神的赠礼,以及和这个谜题相关的水面。”杰内西斯用不知道在对谁说话的语气说,“你知道答案是什么吗?” “……” “答案是生命之流。”杰内西斯温柔道。 他神色柔和,仿佛刚才下令杀掉荷兰德的不是自己一般。 扎克斯无比茫然。 看出他的困惑,杰内西斯低笑一声:“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扎克斯还想再问些什么,然而杰内西斯已经展开翅膀,离地而起。 黑色的羽毛从空中悠悠飘落,片刻后,就如阳光下的积雪般消融于无形了。 …… 在逃亡的路上遇上了故人。 前特种兵部门主管拉扎德,原来是荷兰德和杰内西斯的内应,一直暗中资助两人向神罗复仇的计划。脱离神罗后,他找上荷兰德,结果却被注射了安吉尔的细胞,变成了安吉尔的复制体。 和绝大多数的复制体不同,他保留了自我,依然拥有拉扎德的人格和记忆。他表示愿意帮助扎克斯阻止杰内西斯——不管杰内西斯的计划是什么。 拉扎德说,他已经不想复仇了。 受到安吉尔的意志影响,如今他心中最强烈的愿望,是帮助扎克斯拯救杰内西斯。 抵达巴诺拉村的遗址时是傍晚。夜空星河灿烂,巴诺拉村地基坍塌,剩下的废墟浸在水中,绿色的河水在黑暗中散发着美丽的光芒。 拉扎德在扎克斯身边说:“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涌出地面的生命之流。” 两人在废墟旁停了下来。那里伫立着一棵曾经非常美丽的苹果树,就算如今枝叶没了大半,白色的树皮多出了焦黑的伤痕,也依然能让人看出它过去亭亭如盖的模样。 苹果树下立着一块墓碑,扎克斯看着那块碑,看了许久。 “怎么了?”拉扎德问他。 “……杰内西斯军不会攻击这里。”扎克斯说,“克劳德就拜托你了,我去去就回。” 他在废墟中发现了一条通往地底的矿道。 年久失修的矿道错综复杂,岩壁上盛开的结晶石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那些晶石散发出蓝色的微光,就像深海中的浮游生物一样,摇曳着幻梦般美丽的幽光。 就在扎克斯以为自己迷路了时,前方不远处忽然飘过一点小小的荧光。 没想到这么深的矿洞里也会出现萤火虫。 那只落单的萤火虫在黑暗中慢慢飘舞,尾部的光芒忽隐忽现,但始终不曾消失。 扎克斯下意识跟了上去。不知过了多久,矿洞的尽头慢慢浮现出灯光,昏黄的光芒融化了黑暗,露出仿佛是小孩子基地般的空间。 墙角里放着一张书桌,桌边点着煤油灯。墙上贴着奖章,还挂了一块小黑板。 如同找到了安歇之地,那只萤火虫慢慢飘过去,停在一个玻璃罐上不动了。 那个玻璃罐里装了很多石头:表面粗糙的岩石,光滑圆润的鹅卵石,像玻璃一样晶莹剔透的石英,还有夜间会发光的矿石。形态大小各异的石头,一看就是有人用心从不同的地方收集的。 第71章 扎克斯翻开桌边的笔记本,一张泛黄的报道映入眼帘:「白色巴诺拉苹果汁,全国农产品加工部门一等奖。发明这个果汁的人是来自巴诺拉村的杰内西斯少年。」 「……杰内西斯少年的感言:我非常高兴。但不光是果汁,这种苹果就算直接吃也很美味。」 「我的梦想是和父母一起请英雄萨菲罗斯吃苹果。」 扎克斯顿了一下,放下笔记本时,原本停在玻璃罐上的萤火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环视周围一圈,没有找到它的踪影。 他望着矿洞深处,没能忍住涌上心头的一声叹息。 “……杰内西斯。” …… 「杰内西斯。」 阳光洒进厨房,他的母亲在水池边洗碗。季节是夏天,窗外的树叶绿得发亮。他的母亲本来在哼歌,视线越过窗沿时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哼歌的声音忽然一顿,变成了含着笑意的提醒。 「有人又来了。」 他不喜欢大人们自以为看穿一切的眼神。他的母亲往窗外的方向努了努下巴,示意他过去瞧一眼。 他捧着书,窝在沙发上没动。他的母亲“哎呀”了一声,颇为恨铁不成钢地将毛巾往池边一搭。 「你不愿意去看看的话,那我去。」 听到这句话,他终于不情不愿地离开沙发。还没走到窗边,他已经猜到他会看见谁了。 「杰内西斯!」藏在窗沿底下的人见到他探出身,立刻露出惊喜不已的表情。 她傻乎乎地笑,用满怀期待的语气问他:「你今天要出去玩吗?」 「……你不是腿伤还没好吗?」 「但是我已经能走路了。」 「回去躺着。」 她的神情失落起来。 「……」他无语半晌,「我今天不打算出门。」 「哦。」她的表情依然失落,「那你打算做什么?」 他看她片刻,啧了一声:「我打算在书房里读书。」 「那我可以一起读书吗?」 「……」 「那我可以一起读书吗?」她坚持不懈地问他。 「……」 原本说是一起读书,后来不知怎的却变成了他念书给她听。 阳光照在书房的木地板上,窗外树影婆娑。盛夏的浓荫漫过枝头,绿色的树叶被阳光映得发亮。 她不懂《loveless》,只迷迷糊糊地知道那是一首古代的叙事诗。世界差点毁灭,身为挚友的三人为了阻止这一切,踏上了寻找女神赠礼的旅途。 念完诗,他问她好听吗,她点头说好听。 他问她,缺失结局的故事不是很有趣吗,她说确实。 他说他会找到谜题的答案,她对此深信不疑。 太阳的影子在木地板上西斜,夕阳的落到她柔软的棕发上。诗已经念完了,但她还用那种闪闪发亮、仿佛注视着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的眼神望着他。 胸口涌起古怪的感觉,他不得不撇开视线:「……你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一定得说实话吗?」她问他。 「一定得说实话。」他强调。 她苦恼起来。胸口古怪的感觉变成了某种痒意,让他忍不住出言说:「不可以撒谎。」 闻言,她瞄了他一眼,然后又瞄了他一眼。 夕阳的影子在木地板上拖得很长。 她小声说:「如果有一天我不跟在你身后了,你会忘了我吗?」 「……」 …… 地底深处,白发的男人垂首敛目坐在古老的雕像旁,黑色的翅膀羽尖垂落地面。生命之流的光点溢出地缝,像夏夜的萤火一样在他身边四散飘舞。 寂静中,脚步声响起。杰内西斯睁开眼睛,看到了背着剑朝这边走来的扎克斯。 结局近了,而他已经等这一刻等了太久。不再意气风发的男人轻笑一声,语气柔和得恍若一声叹息: “你来得真慢啊。” 第34章 34 记忆开始消退的时候,他想,他早该想到的。 他见过那些怪物的末路——那些他亲手创造的怪物,渐渐失去人类的形体和面貌,丧失语言和思维的能力,到最后连自我都被剥夺,只剩下杀戮和求生的本能。 现在他快要死了,身体大不如从前,记忆也渐渐被腐蚀,像一块旧墙上的漆皮,一点一点剥落下来。 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他想起的却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 映在木地板上的阳光,窗外沙沙摇曳的树影,触感温润细腻的苹果,还有穿过巴诺拉村的风。 ……他在腐烂。他的身体,他的记忆——属于人类的部分,在一点点被啃食殆尽。 越早的记忆应该越模糊,越久远的回忆应该越容易消除。 但死到临头时,他想起的却尽是那些最无关紧要的细节。 他的母亲在楼下洗碗的声音,家里的楼梯嘎吱轻响的声音。书房的窗帘被风吹动的声音,盛夏的蝉噪在午后的空气里绵延的声音。 精心布置的舞台剧罢了,都是谎言。 但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如烈火燃烧的愤怒,随着不断衰颓的身体失去了原本滚烫的温度。像刀锋般冰冷锐利的憎恨,磨平棱角后只剩下钝而持久的隐痛。 也许只是劣化的痛苦也说不定。 回忆会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但同时也让他感到自己还活着。 第72章 风从远方而来时,金绿色的原野会变成波涛翻涌的海。 草叶窸窣,麦穗摇曳。空广的世界被风声填满,只要闭上眼睛好像就能看见波光粼粼的大海。 他被树上掉下来的身影砸了个正着,阳光和树影如万花筒一般旋转。几片树叶顺着柔软的棕发飘落下来,她慌张地睁大眼睛,像自投罗网的小动物,在仿佛会嗡嗡回响的寂静中和他四目相对。 明明还未到开花的季节,空气里却好像浮动着苹果花浅淡的香气。 石子落入湖中,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似乎总是以为她将自己藏得很好。 她偷偷跟在他身后的时候,她藏在花丛中的时候,她在苹果树后探头探脑的时候,她蹲在窗沿下忽然抬头朝他看来的时候。 全部都是无聊的记忆。 他快要死了,但想起来的,全部都是最无足轻重的日常。无法割舍的,全部都是他人生中最初的回忆。 以前,他总以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不在世界地图的小角落里,不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永远都没什么变化的小村庄里。 他以为他想要的东西都在远方——在大海的彼岸,在地平线的尽头。 地底的生命之河光辉涌动,杰内西斯提起剑,从古老的雕像旁站了起来。在他身后,参天巨木的树根虬结缠绕,光秃秃的树枝如同海底的珊瑚,同时又似生物的毛细血管,看起来既诡丽又神圣。 杰内西斯看着扎克斯逐渐走近,唇角弯起一抹弧度。 “你继承了安吉尔的意志,同时又带有萨菲罗斯的细胞。”杰内西斯说,“就像《loveless》中描述的一样,实现了三个挚友的重逢。” “……是时候该醒来了,杰内西斯。”扎克斯神情凝重,细看的话似乎又藏着那么一丝难过。 已经病入膏肓的人,显然已经听不进任何人的话。杰内西斯好像笑了一声,好像又没笑。他提着剑,在雕像前踱起步来。 黑色的羽翼在身后微微展开,他如同全情投入的舞台剧演员,从头开始背诵古代的叙事诗:“野兽缠斗令此世灭亡时,女神自混沌天空降临。” 扎克斯拔高音量:“……我是来帮你的,杰内西斯!” “伸展光与暗之羽翼,身怀通向极乐的赠礼。” 黑暗中,绿色的光点飘舞起来。生命之河的水流变得湍急,飘飞的光点如暴风雪一般旋舞。在杰内西斯身后,古老的巨木仿佛开始苏醒,垂首敛目的女神像,手中捧着的石头也随之一起发光。 扎克斯睁大眼睛,不由自主道:“那是什么?” “……女神的赠礼。”杰内西斯停下步伐,“在巴诺拉自然孕育的恩赐。” 停顿片刻,他转过身,似乎又短暂变回了那个在战场上意气风发、恣意张扬的红发青年。 “拿起你的武器。” 扎克斯没有动。 杰内西斯举起剑,剑尖直指对手的咽喉: “不想死的话,就拿起你的武器。” ——以前,他总以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是作为怪物,腐朽着死去。 还是作为人,在决斗中死去。 随着一声清鸣,火花迸现,扎克斯在最后一刻抽出武器,挡住了杰内西斯挥下的长剑。 对视的刹那,扎克斯好像明白了什么,咬合的剑刃微微颤抖起来,然后,如同被风抚平的湖面,如同被雪覆盖的大地,那份颤抖消失了。 剑与剑交击的声音代替了言语,代替了所有想要出口但又找不到渠道宣泄的情感。进攻、格挡、反击——没有魔法,没有召唤兽,只剩下最纯粹的力量和千锤百炼的技巧。 胜利的天秤从一开始就向一方倾斜。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残酷的现实也愈发鲜明起来。 劣化的身体无法负荷高强度的战斗,哪怕回光返照,那也终究只是昙花一现的奇迹。 银芒一闪,红色的长剑脱手而出,旋转着飞入空中。 他坐在山坡上。金色的麦田在风中翻涌,发出大海一般的声音。 时间好像是傍晚,晚霞在天边燃烧。草丛中传来低低的虫鸣,她在他身边说:「都没有名字呢。」 「什么?」 「loveless的主人公。」她说,「明明成为了拯救世界的英雄,最后却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好像有点遗憾。」 金色的海浪在风中翻涌,她将手撑在身侧。两人的手离得很近,只要轻轻抬起尾指就能碰到一起。 「但是,那样也不赖。」她认真想了想,然后笑着说:「无名的英雄。」 ——听起来不错,不是吗? 没了阻拦,扎克斯手里的剑落了下来。 他下意识往后踉跄一步,再抬起头时,已经置身于截然不同的空间。 扎克斯的身影不见踪影,参天巨木无处可寻,昏暗的地底石窟也消失不见了。碧绿的河流在身侧涌动,如同流萤飞舞的夏夜。疼痛和疲惫都蒸发消散,仿佛时间倒流,他的身体轻盈得不可思议,脱去劣化的沉疴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古老的女神像矗立在光辉灿烂的河流中,他开始向前走去,向生命之河交汇的地方走去。 像饥寒交迫的旅人,在暴风雪中看见了温暖的火光,他向前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