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安蒂斯学院特招生专用的露天篮球场,在暮色四合中显得格外空旷冷清。
铁网围栏切割着天边最后几抹惨淡的橘红,水泥地面粗糙,带着白日暴晒后残留的余温。
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廉价塑胶摩擦的气味,与主校区那些铺着进口枫木地板,配备恒温空调和顶级音响的室内球馆相比,这里简陋得像个被遗忘的角落。
夕阳的金色余晖斜斜铺洒进来,将球场中央那个跳跃的身影勾勒得格外清晰。
和连溪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运动服,汗水浸透了后背深色的布料,紧贴在流畅的脊背上。
他的动作迅捷如风,带球过人时假动作逼真得晃过对手重心,急停跳投的瞬间,身体绷成一张蓄满力量的弓,手腕柔和地一压,篮球划出一道精准而优雅的抛物线,“唰”地一声空心入网。
周围的几个特招生爆发出零星的喝彩,声音在空旷的场地里显得有些单薄。
他落地,抹了把额上的汗。
你悄然走近,在球场边一张掉了漆的长椅上坐下。
那些原本专注于球场的特招生们,目光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飘向你。
你甚至能听到他们压抑的窃窃私语。
你微微侧过头,目光温和地扫过那些紧张的脸庞,换来几个受宠若惊的回应。
场上的和连溪,刚刚完成一次漂亮的背后运球过人,正准备上篮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长椅上的身影。
他动作一滞,球脱手而出,砸在地上弹跳着滚远。
他完全顾不上,眼睛倏地亮得惊人,嘴角咧开一个灿烂到晃眼的笑容。
“阿瑾!”他喊了一声,声音带着惊喜。
他一阵风般冲过来,在你面前猛地刹住脚步,毫不犹豫地在你脚边的水泥地上蹲了下来,仰着脸看你。
汗珠顺着他光洁的额头滚落,打湿了额前几缕被白色发带束住的碎发,粘在皮肤上。
那张俊秀的脸因为运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鼻尖上还挂着细小的汗珠,眼睛像盛满了碎钻的湖泊,清晰地倒映着你此刻温柔含笑的模样。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他气息微促,声音里带着运动后的沙哑。
“看你打的认真,不想打扰你。”你轻声说。
你从随身的手袋里取出一方带着淡淡鸢尾花香气的真丝手帕。
动作自然地伸手,用柔软的丝帕轻轻擦拭他额角和鼻梁上的汗珠。
你的指尖隔着薄薄的丝帕,能感受到他皮肤下蓬勃的热力,以及那因你的触碰而瞬间绷紧的细微颤抖。
周围的目光瞬间变得灼热起来。几个站在不远处的女生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兴奋地交换着眼神,空气中仿佛能听到无声的尖叫。
和连溪显然也感受到了那些目光,他白皙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
但他没有躲闪,只是微微垂下浓密的眼睫,像一只被主人温柔抚摸、羞怯又享受的大型犬,任由你擦拭。
“阿瑾……我去冲个凉,很快!十分钟,最多十分钟!你等我!”他像是怕你反悔,语速飞快。
“好,不急。”你收回手帕,笑容不变。
他立刻弹起来,飞快地跑向球场边那间简陋的铁皮更衣室,背影都透着轻快。
就在他身影消失在门后的瞬间,一个短发女生,终于按捺不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凑近几步,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地问:“陆学姐……那个……您和连溪学长……你们……是什么关系呀?”
问题问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篮球砸在地上的声音都消失了。
你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你抬眼看向那个提问的女生,又仿佛透过她看向所有屏息等待答案的人,声音清晰,带着一种宣布既定事实的理所当然:
“是恋人呀。”
空气凝固了一秒,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兴奋的低语。
就在这时,更衣室的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和连溪换上了一件干净的T恤,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额发乖顺地贴在额前,整个人散发着清爽的水汽。
他显然听到了你那句清晰无比的宣告。
他没有逃避,没有羞涩地否认,反而迈开脚步,径直走到你面前。
他伸出手,坚定地握住了你放在膝上的手。
“走吧,阿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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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城西的公交车老旧而颠簸,车窗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污垢,隔绝了窗外逐渐变化的风景。
车厢里弥漫着混杂的气味——汗味、廉价烟草味、食物的油腥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陈旧织物的霉味。
座位硬邦邦的,坐垫里的弹簧早已失去弹性,随着车辆的每一次颠簸发出沉闷的呻吟。
和连溪紧挨着你坐着,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度。
他侧着脸看着窗外,偶尔低声跟你讲解着某个正在路过,曾经发生过维权事件的街区。
当公交车最终驶入城西区域,窗外的景象骤然切换。
狭窄泥泞的巷道像是城市的伤疤,污水在路面上肆意横流,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
墙壁斑驳,布满了各种涂鸦和褪色的告示。衣衫褴褛的孩子在垃圾堆旁追逐,眼神麻木而空洞。
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混杂着贫穷、绝望和一种被遗忘的沉寂。
你注意到,很多行人的肩膀上,都绑着一抹刺眼的红色飘带。
那红色并不鲜亮,带着一种被反复洗涤和汗水浸透的陈旧感,却异常醒目。
那是惠民党的标志。
这个曾经被官方斥为“乱党”的组织,如今却在底层民众心中,悄然戴上了“救世主”的光环。
在一个由废弃木箱和破油布勉强搭起的露天“舞台”上,几个穿着朴素甚至打着补丁的青年人正站在上面。
他们的面容因为激动而涨红,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通过一个破旧的扩音喇叭,在狭窄污浊的巷道里回荡:
“……看看我们吃的什么?权贵们餐桌上倒掉的残羹冷炙都比我们一年的口粮值钱!看看我们住的什么?他们一个盥洗室都比我们整个家干净!再看看我们的孩子!凭什么他们的孩子生来就能在贵族学院享受最好的教育,而我们的孩子连识字都成了奢望?!”
“……他们垄断了法律!垄断了金钱!垄断了知识!他们用无形的锁链捆住我们的手脚,还要我们跪着感谢他们的‘仁慈’!那些所谓的‘福利’、‘保障’,不过是他们吃剩的骨头渣,丢出来让我们像狗一样争抢,好维持他们那可笑的优越感!”
“我们不是狗!我们是人!我们要公平!我们要尊严!我们要一个能让我们孩子看到希望的国家!加入我们!支持惠民党!只有打破这腐朽的牢笼,阳光才能真正照进每一个人的家!”
台下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多是面黄肌瘦的贫民,他们的眼神浑浊,却在那青年声嘶力竭的呐喊中,渐渐燃起一丝微弱的、近乎偏执的光。
你静静地站在人群边缘,晚风吹起你一丝不苟的裙摆,拂过沾染了泥泞的地面。
你精致得与这里格格不入,像一幅被强行嵌入污浊背景的油画。
你微微侧头,看向身边同样沉默的少年,声音放得很轻,带着落寞和脆弱:
“连溪……你会不会觉得……像我这样的既得利益者,根本没有资格去谈什么改变这个国家?我的存在本身,或许就是他们苦难的根源之一?”
和连溪几乎是立刻转过头,他握着你的手猛地收紧,力道大得让你微微蹙眉,但他眼中的急切和笃定盖过了一切:
“当然不是!”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随即意识到场合,又压低了声音,但语气斩钉截铁,“阿瑾,你怎么能这么想?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为了特招生做了那么多!你力排众议帮我们修建新食堂,让大家能吃上热乎干净的饭菜;你制定了反校暴条例,阻止了那些权贵子弟对特招生的霸凌,让他们能安心学习;你还亲自推动设立了专项基金,帮多少像小敏那样家境贫困的同学申请到了无息助学贷款,这难道不是改变吗?这难道不是努力吗?”
“阿瑾,我知道你身处那个位置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能做成这些,已经是你能做到的最大的努力了!你不知道大家有多感激你……真的,幸好是你当学生会长。如果是其他人……”
他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里的寓意不言而喻。
你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真诚光芒,看着他因急切为你辩解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唇边缓缓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容,眼底漾动着被理解的动容。
“能被你这样肯定……真的太好了。”你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微颤,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谢谢你,连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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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探访,像一场浸透着苦痛的默片。
你们走入那些低矮阴暗、散发着霉味和疾病气息的棚屋。
第一家,男人在矿上摔断了腿,黑心矿主早已卷款跑路,所谓的“工伤抚恤”被安全局下属机构以“责任认定不清”为由拖延了整整一年。
女人撩起打满补丁的衣角,露出干瘪的腹部和肋骨,桌上只有小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几根蔫黄的咸菜。
叁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蜷缩在角落的破草席上,眼睛大而无神地望着你们。
第二家,老人咳得像要把肺都呕出来,枯瘦的手死死抓着你的手腕,浑浊的老泪纵横:“姑娘……行行好……帮帮我们……药……太贵了……医保……他们说我们没资格……报不了……”
他的儿子,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疲惫地递过一沓厚厚的、被汗水浸得发软的医药费单据,上面触目惊心的数字足以压垮任何一个普通家庭。
惠民党的红飘带,就系在老人床头的破木柜把手上。
第叁家……第四家……
你用随身携带的电子笔,在平板电脑上,冷静而详细地记录下每一户的姓名、遭遇、诉求。
屏幕的冷光映着你毫无波澜的眼眸,将那些绝望的哭诉、痛苦的呻吟、麻木的沉默,都转化为一行行冰冷的数据和客观的描述。
你询问的声音始终温和有礼,带着受过良好教养的矜持,像在做一个严谨的社会学调查。
和连溪在你身边,他的记录潦草而用力,指节因为攥笔太紧而泛白。
他的眉头越锁越紧,每一次听到新的苦难,他眼中的光芒就黯淡一分,被沉重的愤怒和无力感取代。
他偶尔会忍不住追问细节,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会笨拙地试图安慰那些哭泣的老人和孩子,会把自己身上仅有的几张零钱悄悄塞给那些揭不开锅的家庭。
他的善良和共情力像一把双刃剑,让他感同身受着每一份切肤之痛,也让他在这片绝望的泥沼中显得格外脆弱。
离开最后一家时,夜色已浓如墨汁。
贫民窟没有像样的路灯,只有零星几点昏黄的光从破败的窗户里透出。
脚下的路更加泥泞难行,空气中那股混合着垃圾污水和疾病的味道似乎也变得更加粘稠,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回程走向公交车站的路上,你们都没有说话。
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巷弄里空洞地回响。
“阿瑾。”和连溪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侧目看他。月光勾勒出他线条干净却紧绷的侧脸。
“其实……上次知识竞赛后,”他斟酌着字句,“那位给我评了高分的林教授……私下找过我。他是……惠民党的核心智囊之一。”
你脚步未停,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他很欣赏我的一些观点。他说……他看到了我演讲中那份想要改变现状的勇气。”和连溪的声音里带着被认可的复杂情绪,有激动,有忐忑,还有一丝茫然,“他诚挚地邀请我加入他们的智囊团。说现在正是需要新鲜血液和理性声音的时候,他们……需要像我这样的人。”
你停下脚步,转过身,正面看着他。夜色中,你的眼睛像沉静的深潭。
“连溪这么优秀,被邀请很正常。”你语气平静,带着理所当然的肯定,“那位林教授,我略有耳闻,是位有真才实学的学者。能得到他的赏识,是你的能力证明。”
你顿了顿,话锋微转,语气担忧:“只是……你的学业尚未完成,圣安蒂斯的资源和人脉,对你未来的发展至关重要。过早地卷入政治漩涡,未必是明智之举。”
你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光芒,继续用冷静客观的语气陈述事实:“而且,连溪,惠民党的未来……并非真的一片光明。他们的理念固然吸引人,但根基尚浅,内部派系复杂,行事也未必全然在规则之内。今天早上的新闻你看到了吗?安全局联合执法局,在城南又抓了几个涉嫌‘煽动暴乱’和‘非法集资’的惠民党极端分子,已经收押了。树大招风,现在这个风口浪尖……”
和连溪的眼神随着你的话语渐渐变得凝重,那份被邀请点燃的兴奋火焰,被现实的冷水浇得只剩下微弱的火星。
他沉默了几秒,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认同:
“嗯……我知道。我也是这样想的。现在……确实不是最好的时机。林教授那边,我会婉拒的。”
你伸出手,轻轻拂去他肩头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点灰尘,动作温柔。“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路还长,连溪。改变,需要智慧和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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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荡的末班车站台,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你们纠缠在一起的影子。
远处城市的霓虹像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幻影,与这里的破败死寂形成残酷的对比。
公交车迟迟不来。夜风带着凉意,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纸片。
和连溪依旧紧紧握着你的手。
那份少年人的依恋和渴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你的指尖,温热而粘稠。
“车快来了。”你轻声提醒,目光落在远处道路的尽头。
“嗯……”他应着,却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一种精确计算后的冲动,像是设定好的程序指令,在你脑海中闪过。
你微微踮起脚尖。
一个带着夜风凉意的吻,羽毛般落在他的脸颊上。
靠近耳根的位置,皮肤温热,能感受到他瞬间停滞的呼吸和骤然僵硬的肌肉。
唇瓣离开的瞬间,你脸上已然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带着点狡黠和亲昵。
“拜拜,连溪。”
说完,你干脆利落地转身,裙摆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朝着远处终于亮着车灯驶来的公交车走去。
留下身后那个石化般的少年,呆立在昏黄的灯光下。
他一只手还保持着虚握的姿势,另一只手缓缓地抚上刚刚被亲吻的地方,脸颊滚烫,耳根红得滴血。
晚风拂过,似乎也吹不散他周身凝固的甜蜜。